宫修明睁开双眼。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被刷新在某个存档处。
不然要怎么解释他头顶密密麻麻悬挂着那么多虽然非礼勿视,但他能清楚辨认出是什么东西的……呃,自己?
“醒了醒了好像。”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嘀嘀咕咕,语气中没有惊喜没有意外只有如释重负。是张天心吧?他怎么听起来一副饱受摧残的样子?
宫修明缓慢地眨着眼。
他把视线从“自己”的躯壳上移开,那可是个比较困难的动作,毕竟他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除非他现在就能坐起来——宫修明也很困惑,为什么他不太能感受到对自己肢体的掌控力?准确而言,他觉得有一部分的他并不在附近。
他在试图让那部分回来。
紧接着,宫修明感觉自己被谁轻轻踹了一脚。
他勉为其难地抬起头——目前脊椎和颈椎是他能控制的离自己最近的骨头了,朝张天心的方向看过去,先注意到对方熬了个大夜身心俱疲开始猛冒胡茬的脸,然后目光定在更远处的那个人身上。
“清醒了?”玉维真不满道,“你的手和脚,收一收,收一收。”
他又踹了两下,宫修明这下明白了。
他的嘴角抽了抽,于是地上那团蠕动的肢体又迅速回撤,若无其事地爬过四五具“备份”的尸体,攀上操作台,回到他觉得它们应该待的地方。
“还有什么地方感觉不对吗?”张天心凑上来,尽职尽责地问道,“上班打卡时间快到了,如果没修完的话我们最好弄两具备份带走,我刚给你助理发邮件问了,你今天是不是还有一天会要开?”
“……基本上没问题了。”
“那就好。”
张天心松了口气。他看上去好像很想撂挑子,一屁股坐在这一地狼藉里,或者假装自己和刚刚的宫修明一样失能了仅仅凭着本能爬到玉维真那里去抱住他的小腿……张天心倒是不介意被他轻轻踹两脚。
“我今天可以请假吗?”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宫修明并不清楚他在问谁,因为他的眼神明显是朝着玉维真的——虽然身体还朝向着自己。
“你老板说你能休息你就好好休息。”
“老板说可以。”宫修明轻轻咳了一声,“需要我现在联系人来把你接走吗?”
“不必了不必了不必了。”
张天心如蒙大赦,突然又有了活力一般拔腿就往门外走。
他倒是很有眼色,知道接下来到新的谈话开始的时间了。
两个人就这样遥遥相对,目送着张天心离开这间屠宰场一样的厂房。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到最后几乎是旋风一般刮了出去,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宫修明不说话,他在“感受”自己的四肢,重新找回控制力,也观察恢复情况。而玉维真,纯粹是因为他一句话也不想和宫修明讲。
“我以为你会跟他一起离开。”
于是还是男主先开口了。
“我现在也可以离开。”
“好吧,是我需要你别离开,可以吗?”
玉维真轻轻扬起一边眉毛。
宫修明看到这种表情,压制住自己的笑意:“……总之,谢谢你。”
“你知道就好。”
“接下来我们有多长时间?”
“大约半个多月。”
“这是个稳定的周期吗?”
“会越来越长的,这里的规则已经趋于稳定了,所以我们的处境会更安全……越来越安全。”
“你还是觉得……”
“觉得什么?”
宫修明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这是一个宏伟的、漫长的计划,他从没想到这个计划真的能够运行起来,运行起来之后又能走到这一步。他们所等待的那个转机真的到来了吗?他们所选择的这个人,真的是他们需要的那个人吗?
其实还有一些更微妙的东西。
他挺想问玉维真,反反复复这么多次,就决定以及确定……不再多试几次?明明玉维真不是很在意他如何死亡又如何再来,他对他的接受能力和神经的坚韧程度很有信心的样子,为什么又在他们的“目标人物”身上这么谨慎?那个人,那个从外面来的人,他才失败过几次?就值得玉维真这样冒进地把他带到地底,带到一切重开的那个地方去?
这不公平吧。玉维真。
“你还是觉得,他就是那个关键吗?”
“起码他目前能胜任他的工作,而且,我不会再拖下去了。”玉维真说,“已经太久了。”
这个场景其实挺奇怪的,他们就这样一坐一站,中间隔着七八米,四五具尸体,头顶密密麻麻都是宫修明悬挂着的躯壳。四面八方的白色冷光使得他的身躯每一寸皮肤无所遁形。
他在这个人眼中从来没有秘密。
宫修明想。
“宫越。”玉维真说,“太久了。”
久到他们几乎完全不再用自己的名字行走世间,爱恨纠葛两相缄默。久到靠近他还是自己的本能,忽视他的靠近也成了他的习惯。
宫修明的嘴唇动了动。
那是两个不能被光明正大地发出的音节。
“我知道了。”他说,“就这样吧。我会小心的——楼下的权限要给他开放吗?你之后应该不大有空吧。”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好。”
白色很适合他吗?
其实单一的颜色很适合他,而这种惨白的光源又太冷了,于是显得他遥远、不近人情,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芯。
“你也注意安全。”
“放心。”
玉维真离开了,他没有回头,脚步干脆,说“放心”地时候抬起胳膊挥了挥,大约是觉得他这句话杞人忧天、画蛇添足,纯属多余。
宫修明并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
或许今晚,他们三个人就会在一起用晚餐。
或许下一次,就是世界剧情收束的时刻。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四肢原本就没有恢复成人体固有的肢体外形,此刻再一次安静地从操作台面上滑落下去,在贴近地面的地方低低扬起。那是一个永远不会被人看到的,挽留的手势。
半个月后。
会议室中,张天心正在边抠手指边发呆,突然间,他意识到,周围的环境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他抬起头。
这是一个椭圆的长桌,宫修明在另一头,会议室的最里侧。桌子边三三两两大概坐了一半的人,其余人等都以投影形式存在着。太安静了,汇报的声音停下来了,打字声、小动作的窸窣声,在场的人拖拉椅子的声音,全都没有了。每个人都直视着自己眼前的屏幕,一动也不动,从投影到活人,每个人都是这样。
除了他和宫修明。
他们对视了一眼。
负责汇报的那个经理先动了,他接着念他的报告,音调声线如常,没有一丝气口地往下念,然后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张天心紧攥着自己椅子的把手,手心里已经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还要等什么?难道不该现在跑吗?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宫修明,对方就那么八风不动地坐着,似乎还听得挺认真。
靠,这死人老板,真倒霉了最后还不是我干体力活?
汇报的语速太快了,到最后词语和句子几乎糊作一团,比规定的时间还要提早两分钟结束。经理结束汇报之后,突然很大幅度地转动头部,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宫修明,好像是真的在等待他的点评。
“还可以。”宫修明点评道,“比起上一次,这一次拿到股东面前,起码他们不会直接撤资了。看来这两个星期你还是稍微动了点脑子的。”
张天心抠了一下椅子的把手。
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挑衅吗——虽然他不知道现在占据那位经理躯体的是个什么存在、能不能听懂宫修明在阴阳什么,但是他的语气很明显哈。
安静。
长久的安静。
是不是那玩意儿的语料库里并没有搜到正确回复宫修明这段话的方式?
已经一分半钟了。
说不定也没有,张天心的心跳在持续增速,按照心跳计时显然没那么准。
不过至少已经过去了一分钟,不是“正常人”应该反应的时间。
下一秒,会议室内所有的“员工”都动了。
张天心敏捷地撑出一面蛋形盾牌杵在自己身上,双脚一蹬地面借力从桌边滑动开贴到墙上,就差缩起来抱紧自己。
虽然火力很明显是全部都冲着宫修明去的,也难保他们不对着他这个明显是和男主一伙的人发难啊?他不保护好自己的话,谁来给宫修明做器官移植?万一他受什么重伤,宫修明又知道怎么修他吗?
张天心不会下场帮忙的,男主,就应该承担起男主该承担的责任来!
宫修明手一伸,拽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董事,挡在身前硬扛了第一波火力。
这一次,在这个小小的会议室中,视野要比晚宴上清晰太多了。这里一时半会烧不起来,也没有人携带什么大型的爆破装置,张天心可以清楚地看到,平日里这些人模人样的同事们的实际义体化率远超90%。仿真皮肤脱落之后,连头骨都伸出了尖锥状的改造武器,顶端全都是半透明的固体。
这次他已经知道,那些都是针对宫修明的所谓“毒素”。
ok,没有问题,他们这么针对他,难道他俩就不会想出什么反制的办法吗?在一众被控制的员工和高层中,两个人齐刷刷地戴上了防毒面具。
一阵灰色的气流从整张会议桌下方蔓延开来,缓缓向上升腾。它扩散得太慢了,颜色又凝实,更像一种小分子气凝胶。
然而它所到之处,每个被“触碰”到的人——被“触碰”的部位,都开始迅速融化、溃烂。
紧接着,就是连绵不绝、撕心裂肺的刺耳惨叫。
张天心又在滑动他的办公椅,试图把自己直接从会议室滑出去。
“我就说吧,隔音功能也是很重要的……”
毕竟,等到这种毒气作用于“他们”的发声部位,还需要一小段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