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在蜿蜒的江边公路上,缓缓地,驶入了青石镇的车站。
车门打开,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潮湿水汽和泥土芬芳的空气,涌了进来。陈九走下车,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回来了。
这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他上一世,埋葬他所有信任和温情的地方。
阳光,温暖地洒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路边,几个老人正搬着小板凳,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嘴里用方言,聊着东家长西家短。不远处的江面上,几艘渔船,正缓缓地驶过,船上的人,高声地唱着古老的渔歌,那歌声,粗犷而悠扬,在江面上,传得很远很远。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样,宁静,安详,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但陈九知道,在这份宁静的表象之下,早已暗流涌动。
他没有在镇上停留,而是径直,向着江边那片熟悉的、低矮的民居走去。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能让他名正言顺地在这里“巡视”的身份。
而“江神”这个身份,无疑是最好的伪装。
他找到了镇上的负责人,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有些精明的中年男人。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对方,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是这条江的守护者。最近,江里的‘东西’不太安分,我需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巡视我的‘水域’。”
他没有展示任何证件,也没有任何凭证。但当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落在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时,对方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连连点头,满口答应,甚至主动提出,要为陈九安排最好的住处。
陈九拒绝了。他只是要了一间最普通的、靠近江边的客房。
处理完这一切,他来到了那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江边的小屋前。
小屋还是老样子,黑色的瓦片,斑驳的木墙,屋檐下,还挂着一串晒干的鱼。院子里,一个熟悉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仔细地修补着一张巨大的渔网。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背影,也不再像记忆中那么挺拔。
是二叔。
陈九的脚步,在看到那个背影的瞬间,猛地顿住了。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一股酸涩的、复杂的情感,从心底深处,翻涌而上。他想冲上去,像小时候一样,从背后抱住他,大声地喊一声“二叔”。
但他不能。
他现在是“江神”,是一个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存在。他不能有任何的“人情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涌,迈开脚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咳。”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那个修补渔网的背影,猛地一僵。二叔缓缓地回过头,当他看到陈九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所取代。
“小……小九?”他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身体晃了一下,“你……你回来了?”
“嗯。”陈九点了点头,声音,平淡得像一杯凉白开,“回来看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二叔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像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你……你吃饭了吗?我给你下面去!”
“不用了。”陈九的语气,依旧冷淡,“我这次回来,有事情要做。可能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住下!当然住下!”二叔连忙说道,“家里地方大着呢!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看着陈九,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感觉,眼前的侄子,和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更冷了,更陌生了,像一块被江水冲刷了千百年的石头。
但他没有多问。他只是觉得,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了。
“那……那你先歇着,我去给你收拾房间。”二叔说着,便转身,向屋里走去。
陈九看着他的背影,那微微佝偻的、却依旧坚实的背影,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了小镇的另一端。
在那里,一个巨大的、废弃的造船厂,像一头搁浅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趴伏在江边。造船厂的大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子——“青石镇旅游开发项目部”。
但陈九能感觉到,从那造船厂里,散发出的,一股股微弱,却又极其邪恶的气息。
那里,就是“迎神阵”的据点。
他们打着“发展旅游”的旗号,却在这里,进行着那些肮脏、邪恶的仪式。
陈九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用任何方式,来污染他的家乡,来伤害他的亲人。
傍晚,陈九独自一人,回到了那间属于他的、江边的小屋。
屋子里,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墙上,还贴着他小时候画的画,画上,是一条歪歪扭扭的龙。
他走到书桌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熟悉的、被岁月磨出了包浆的桌面。
上一世的记忆,与此刻的温情,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交织。
他想起了,小时候,二叔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前,手把手地,教他写字,教他画画,教他那些捞尸人的行规和禁忌。
他想起了,每一个下雨的夜晚,他都是坐在这张桌子前,听着窗外的雨声,和江水的涛声,看着二叔在灯下,修补着渔网,那身影,是他童年里,最温暖的依靠。
他想起了,他被那些所谓的“族人”背叛,被活生生地投入江中时,他最后看到的,也是二叔那撕心裂肺的、悲痛欲绝的脸庞。
“噗通。”
一滴滚烫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滴落在那陈旧的桌面上,迅速地,晕开了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眼中的冰冷,在这一刻,彻底地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温柔。
他发誓,这一世,他绝不让悲剧,重演。
他会用他的一切,去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夜,渐渐深了。
二叔像往常一样,没有来打扰他。只是在院子里,给他留了一盏昏黄的灯,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陈九推开门,走到院子里。
那碗面,就放在院中的小石桌上。热气,在清冷的月光下,袅袅地升腾。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几根翠绿的葱花,撒在清亮的汤里,就像二叔的关心,简单,直接,却足以温暖他这颗冰封了千年的心。
他看着那碗面,眼眶,再次湿润了。
他缓缓地,端起那碗面,正准备吃。
就在此时,他口袋里的那枚黑色鳞片,突然,开始发烫!
一股灼热的、刺痛的感觉,从他的大腿处传来。
陈九的脸色,猛地一变。
他放下碗,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了那枚鳞片。
鳞片,此刻正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暗红色的光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一股强大的、熟悉的、充满了邪恶与贪婪的气息,正从造船厂的方向,铺天盖地地,传来。
“迎神阵”的仪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