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庙已经快被人遗忘了。
它坐落在江岸一个偏僻的角落。庙宇的墙壁布满了青苔和裂缝。屋顶的瓦片也残缺不全,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豁口。风从那些豁口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像鬼哭一样的声响。
庙里,那尊泥塑的河神像也早已面目全非。一半的脸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黄色的泥胎。另一只眼睛也被鸟雀啄空,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显得诡异而阴森。
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香火了。
只有阿木会定期地过来。
他是这一代的“守江人”,是阿生的孙子。
他不像他的爷爷那样对江神怀着近乎盲目的敬畏。他读过书,见过外面的世界。他知道科学能解释很多东西。
但是他还是继承了这份职责,因为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对这条江的尊重。
今天,他来修缮这座破败的庙宇。
他拿着工具,清理地上的积尘和枯叶。当他清理到那尊河神像的脚下时,他的铁锹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物。
“当啷”一声,清脆而沉闷。
阿木蹲下身,拨开厚厚的尘土。他发现神像的脚下有一块松动的地砖。
他用铁锹撬了一下,那块地砖应声而起。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铁盒子。盒子已经锈迹斑斑,上面还挂着一把同样锈蚀的小锁。
阿木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了。
他知道他可能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找来一块石头砸开了那把小锁。
盒子被打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
阿木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陈旧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一本册子,一本用粗糙黄纸装订的册子。封面已经泛黄发黑,上面用墨写着两个苍劲而古朴的大字:
“捞尸”。
阿木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传说中的捞尸人“手册”,是他们这个行当最核心的规矩。
他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缓缓地翻开了第一页。
纸页很脆,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上面用瘦硬的小楷记录着各种捞尸的规矩:
“子时不捞尸,阴气最重,易撞邪。”
“见红衣不回头,红衣怨气最盛,回头必被缠。”
“开棺前先敬酒,敬的不是死人,是那条‘路’。”
……
一页一页,阿木看得入了神。
这些规矩他从小就听爷爷念叨过,很多都能背下来。但第一次看到被文字庄重地记录下来,他还是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
这不是迷信,这是用无数前辈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经验,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规则。
他一页页翻着,心情也从最初的激动慢慢变得平静而肃穆。
他仿佛能看到一个个沉默的身影,在漆黑的江面上撑着船,用一根铁钩去打捞那些冰冷的东西。
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和无奈,也能感觉到他们面对未知时近乎固执的坚持。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这一页和前面的所有页面都不一样。
前面的纸页都是泛黄的,而这一页却是暗褐色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浸透过。
而且,上面没有密密麻麻的小楷,只有寥寥几行字。
那字迹也不再是瘦硬的小楷,而是潦草、狂乱,像是在极度痛苦和绝望中写下的。
最重要的是,那字的颜色,那不是墨,而是已经干涸的血。
暗褐色的血字深深地渗透了纸页的每一根纤维,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刻在这本古老手册上。
阿木能感觉到一股不屈的疯狂、充满决绝的意志从几行血字里透出来。
他屏住呼吸,凑近仔细辨认。
上面写着:
“捞尸,捞的是死,守的是生。”
“当规矩成为束缚,那就……”
“…亲手打破它。”
阿木的大脑“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看着几行血字,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了。
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想不通,为什么在一本记录所有规矩的手册的最后一页,会写下这样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这不是在否定一切吗?
这不是在背叛他们这个行当的根基吗?
谁写的?是手册的原作者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木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的话:
“阿木,记住,守江守的是规矩,但有时候,也要守你的心。”
他想起那个关于江神娶妻的传说,想起为了救大家而牺牲自己的捞尸人,想起那个等了一辈子,最后走向江底的摆渡姑娘。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写下这行血字的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成为江神的陈九!
他不是在否定规矩,他是在升华规矩。
捞尸捞的是死去的人,但最终目的,是守护活着的人。
当那些古老的严苛规矩已经无法再守护“生”,当规矩本身变成一种新的束缚时,那就只能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一切去打破它!
那不是背叛,那是一个捞尸人所能做出的最伟大的传承!
阿木看着那几行血字,眼眶瞬间红了。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在无尽黑暗中,用自己的血写下最后的遗言。
他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神,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挣扎、有选择的人!
阿木缓缓合上手册,站起身,走出了破败的河神庙。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他抬起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
他对着江面深深鞠了一躬,这一躬不是敬神,是敬一个值得他用一生去仰望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