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的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暗红，像一朵丑陋的、正在绽放的花。陈九手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疼痛，远不及他心中那股被愚弄和算计后的冰冷与憋屈。
他瘫坐在那里，浑身湿透，尸油膏的腐臭味和江水的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仿佛他刚从自己的坟墓里爬出来。
林瑶站在不远处，脸色比江底的淤泥还要难看。她看着陈九，又看看那枚静静躺在甲板上的乌黑铜钱，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世界观，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被反复地敲碎、践踏、再重组，如今已经千疮百孔。
“算计……我们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陈九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绝望。
他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事实。
老船长一直沉默地站在船头，背对着他们，像一尊被江风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听到陈九的话，他才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的、深沉的悲哀。
“江里的东西，比人精明。”他沙哑地开口，“你们以为你们是猎人，其实，你们只是被放进笼子里的、用来引诱另一头猎物的诱饵。”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陈九和林瑶的心上。
陈九颤抖着手，再次拿起了那枚铜钱。
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了。铜钱入手冰凉，但那股冰凉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活气”。它不像一件死物，反而像一颗正在休眠的心脏。铜钱表面那些模糊的符文，在灯光下看，似乎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由无数更细小的、扭曲的“怨念”纹路纠结而成。
他将铜钱凑到鼻尖，那股浓郁的怨气之中，果然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活人的气息。那气息很新，最多不超过几天。
“这个气息……”陈九的瞳孔猛地一缩，“是那个青具捞尸人的。”
他终于明白了。
这枚铜钱，不仅仅是开启航道的“钥匙”，更是一个“信标”，一个“标记”。
青具捞尸人故意留下了它。他知道陈九迟早会来拿，也知道陈九的家族血脉能感应到玉佩的指引。当陈九拿起这枚铜钱时，就等于激活了这个信标。
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黑暗中的萤火虫，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猎人，牢牢地锁定在视野里。
“我们……被钉住了。”陈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他扔不掉这枚铜钱，这是他们进入“归墟”唯一的希望。但他留着它，就等于在自己身上挂了一个靶子。
这是一种无解的死局。无论怎么选，都是一条通往深渊的路。
林瑶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快步走到陈九身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铜钱。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铜钱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如同静电般的刺痛感。
“它……它在发热？”她惊讶地说。
陈九也察觉到了。那股原本冰冷的触感，正在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变得温热。就像一个正在从冬眠中苏醒的冷血动物。
“不对劲。”老船长突然开口，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凝重。“它不该发热。怨气属阴，只会越来越冷，除非……”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九就感到自己的手掌猛地一痛。他摊开手，只见那道被匕首划开的伤口周围，皮肤上浮现出几道和铜钱上类似的、细密的黑色纹路，像几条黑色的小蛇，正缓缓地向他的血脉深处钻去。
“这是……什么？”林瑶失声惊呼。
“是‘契’。”老船长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他拿走铜钱，就等于和这上面的怨气立了契约。现在，铜钱在认主。它在把他，当成新的‘容器’！”
容器！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在陈九的脑海中炸响。
他终于明白，青具捞尸人的算计究竟有多恶毒。他不仅仅是想让他们带路，他更想让陈九成为这枚铜钱的新主人，成为这七十二个怨气的新的“囚笼”！
一旦这个过程完成，陈九就会变成一个行走的怨气集合体，一个被彻底污染的怪物。而那个青具捞尸人，或许可以通过某种秘法，从这个“容器”里，抽取他想要的力量。
“怎么办？快把它扔掉！”林瑶焦急地喊道。
“没用的。”陈九苦笑一声，他感觉那股黑色的纹路已经钻进了自己的骨头里，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奇痒和刺痛。“一旦立了契，就解不开了。扔掉它，我也会被怨气反噬，死得更快。”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蛛网缠住的飞虫，越是挣扎，蛛丝就缠得越紧。那种无力感和宿命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不是在和敌人战斗，他是在和这个世界的“规则”战斗，而规则，是无法战胜的。
就在这时，老船长突然抬起了头，警惕地望向远方的江面。
“来了。”他低声说。
陈九和林瑶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微弱的光点。那光点不是船灯的黄色或白色，而是一种诡异的、幽幽的蓝色。
光点在江面上飞速移动，没有引擎的轰鸣，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什么东西在水下高速滑行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陈九的心跳也随之越来越快。他握着那枚越来越烫的铜钱，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青具捞尸人，他循着信标的气息，追上来了。
“开船！快开船！”林瑶喊道。
“没用的。”老船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在这段江面，我们逃不掉。他……已经‘锁’住我们了。”
话音刚落，那艘船突然停在了距离他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幽蓝色的灯光熄灭了，整个江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但陈九知道，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他感觉到，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恶意”，从那片黑暗中笼罩过来。那不是水鬼的怨念，也不是士兵的执念，而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想要将他们撕成碎片的“杀意”。
紧接着，一个沙哑的、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穿透了夜色，清晰地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把‘引路人’和‘钥匙’，交出来。”
声音落下，一个高大的、戴着青铜面具的身影，缓缓地从那艘船的阴影中站了起来。他的身后，还站着几个同样黑衣的、如同鬼魅般的手下。
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但整片江面的水，似乎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凝固了。
陈九握紧了手中的铜钱，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的手掌灼伤。他看着那个青铜面具，看着那双在黑暗中仿佛燃烧着鬼火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不甘，从心底涌了上来。
他可以死，但他不能像这样，像一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蝼蚁一样，任人宰割。
他缓缓地站起身，将林瑶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悄悄地摸向了腰间的捞尸铁钩。
“想要？”陈九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冰冷，“那就自己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