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之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她能感受到林芝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这失去的，根本不仅仅是一个上大学的机会，这是被偷走的整个人生。
“后来呢？陈校长怎么说？”
林芝深吸一口气：“他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无法挽回，让我接受现实。”
林芝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说得特别轻松，特别理所当然，好像我失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还说，如果我去闹，对谁都没有好处。”林芝的声音里充满了尖锐的讽刺。
“他说，陈聪丽明年就要毕业了，马上就要分配工作，进国家单位了。”
“如果这时候把事情揭发出来，她的前途就彻底毁了，她这几年的努力也就白费了。他让我识大体，何必要毁掉一个年轻人的光明前途呢？”
“啪！” 苏敏之重重地把茶杯顿在桌上，茶水都溅了出来。
她气得浑身发抖。什么叫毁掉一个年轻人的前途？那林芝的前途呢？林芝的人生呢？
陈聪丽所有的“努力”都是建立在窃取来的成果之上！
“我当时就跟他急了。”林芝擦了擦眼泪，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我说，那我的前途呢？我的梦想呢？我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凭什么要成全她一个贼？！”
“陈校长当时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他骂我太不懂事了，还说我现在已经结婚了，也在厂里有了工作，比很多人都强了，应该知足了。”
“我没有妥协。我说我一定要去告他们，我要把这件事闹大。”
“结果……结果第二天，陈校长就来了我家里。”林芝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力感。
“他带了一笔钱，用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
“多少钱？”苏敏之冷冷地问。
“五百块。”林芝苦笑起来，“五百块钱，就想买断我的前途，买断我的人生。”
五百块！在这个年代，这笔钱对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但是，跟一个大学学历、一个能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相比，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一开始，我爸妈都不答应。”林芝说。
“他们也觉得这事太欺负人了，太不公平了。我妈当场就把那个信封推回去了，说我们家虽然穷，但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委屈了女儿。我当时……我当时特别感动，我以为，我以为我爸妈会支持我。”
“后来呢？”苏敏之已经猜到了后续。
“可后来，陈校长把我爸叫到一边，两个人到院子里，单独说了什么。”
林芝的眼泪又汹涌地流了下来，“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我爸的脸色就变了。”
“陈校长当着我们的面承诺，除了这五百块钱，他还可以给我弟弟安排工作。进纺织厂，当正式工，有编制的那种。”
苏敏之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爸的态度……当场就软化了。”
林芝的声音里满是失望，“他开始反过来劝我，说如果能给我弟弟换个工作，家里的负担就一下子轻松多了。”
“他们开始劝我认命。”林芝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痛苦。
“我爸说，让我别折腾了……”
“我妈也劝我。”林芝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她拉着我的手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也没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不如拿了钱，好好过日子，给弟弟妹妹减轻点负担。她……她还反过来说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不想着家里。”
苏敏之听得心如刀绞。
这是多么熟悉又多么残忍的论调！女儿的前途、女儿的梦想，在他们眼里，永远比不上一个儿子的工作编制。
“而且，”林芝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后怕的恐惧，声音也压得更低了，“我爸私下跟我说，陈校长……威胁他们了。”
“怎么威胁的？”苏敏之的心一紧。
“陈校长跟我爸说，这种冒名顶替上大学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高中校长可没这么大本事做下来。”
“他说，这背后还有别的人帮忙，他说这背后牵涉的人太多了，不是我们一个普通老百姓能惹得起的。”
“我爸……我爸当场就怕了。”林芝绝望地苦笑。
“他让我千万不要去得罪那些大人物，不然我们全家都会有大麻烦。他说，到时候别说给弟弟安排工作了，可能连我跟我爸现在的工作都保不住，甚至可能会被安个罪名整治。”
“我丈夫……也是这个态度。”林芝的眼泪滴落在手背上，“我本来以为，我嫁给了他，他会是那个支持我的人……”
“昨天晚上，我跟他说，我不甘心，说我想去北京查学籍档案，我想把这件事搞清楚。”
林芝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当时就急了，脸都涨红了。他骂我是疯了，说我这样做会连累全家，会连累他丢了水泥厂的工作。”
“他让我不要去折腾，拿了那笔钱就算了。”
“他还骂我，”林芝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伤痛，“他说女人就应该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他说我这是不识好歹，人家给钱还给工作，这是多大的面子，我居然还不知足。他骂我……说我这是想上天，想当大学生想疯了。”
“我说这是我的人生！是我拼了命考来的！我有权利去争取！我说那个大学录取通知书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凭什么要放弃？！”
“然后……然后他就……”林芝的声音瞬间哽咽了。
“他就动手打了我。”
“他从来没有打过我，这是第一次。他一边打一边骂，说我不听话，说我要害死全家……”
林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肿起的脸颊，那里还在隐隐作痛：“他打完我之后，就把我锁在屋里，不让我出门。他说，除非我跪下发誓，答应不去北京，不去告状，否则就不放我出去。”
说完这一切，林芝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猛地瘫坐在椅子上，肩膀无力地垂着，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抽泣声。
办公室里沉默了很久。
苏敏之站起身，走到窗边。她看着外面的厂区。
夕阳的余晖正洒在厂房的红砖墙上，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工人们正在陆续下班，三三两两地走出车间，说说笑笑，讨论着晚饭吃什么。
可就是在这最平常的生活背后，却有像林芝这样的人，在经历着天塌下来一般的不公，在承受着命运和亲人双重的碾压。
良久，苏敏之转过身来，看着林芝。
林芝也正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和伤痕糊住的眼睛里，闪烁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看着苏敏之，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林芝，”苏敏之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林芝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苏敏之的意思。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身体还在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抖，但她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
“苏厂长，”她的声音虽然嘶哑，但铿锵有力。
“我不想认命！我想去北京，我想查清楚真相！我想去上大学！”
苏敏之快步走到她面前，没有居高临下，而是蹲下身来，握住了她的手。
林芝的手很冷，还在微微颤抖。
“好，”苏敏之仰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暖而有力，“那我们就不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