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陈亦安趁着文天祥和邓光荐醉酒之际,把几人召集在一起,铺开一张画像。
“这是文兴的画像,我要回朝廷了,后续不能跟你们在一起了。”
陈亦安是陆秀夫的左将军,来来回回都是在出行任务,本次任务完成,他就要回到陆秀夫身边去。
此时的朝廷漂在海上,朝中人员也是时时刻刻都面临着危险。
陈亦安迅速在地上画了一个潦草的地图,然后指着某条小道。
“本次文兴入朝阳会合,应该会走这条小道,因为我们就是从这里进城的,没有伏兵。赵砚和杨蛟,你们去路上守着。苓苓和凌枝,你们在这里拖住丞相,别让他回城。”
分工好后,几人分散。
其实凌枝在这时候,也不是很确定,文兴本次进朝阳,身后到底带没带元兵?
但总归文兴的背叛,就是这年前的事,万一本次就有呢?
陈亦安刚刚画的地址,离朝阳没有多远,也就是说,即使文兴被杀,断了给后方元兵的引路,也只是暂时的,元兵早晚都会把朝阳围住的。
所以在这关键时刻,文天祥绝对绝对不能回城。
也幸好的是,在这关键时刻,所有人都听了她的话。
她去找柳絮,心下奇怪,打铁花的时候柳絮是和陈亦安一起的,怎么这时只有陈亦安一个人呢?
这时离去的陈亦安突然停下脚步,叫住了她,表现出不舍与负罪。
“让她,别哭了。”
话毕,决绝而去。
凌枝根本没听懂,稀里糊涂找到柳絮,看到柳絮坐在地上,抱着双膝,满脸的泪水,不停地抽泣。
赶紧凑近蹲下,也是才恍悟过来,陈亦安刚刚那句让她别哭了,到底从何而来。
“凌枝……”柳絮一把将凌枝抱住:“他又走了!他又走了!”
哭声越来越大,凄厉惨然,才有过极致的浪漫,转眼却成了分别。
“凌枝,我爹爹爹爹见不着,将军将军见不着,世上还有哪个女子,有我这般可怜啊!”
柳絮并不是一个小家子气的人,但面对着有亲人亲人不能见、有爱人爱人不能见这种事,总归也有接受不了的时候。
“我好可怜啊——”
“我还是丞相女,掌上明珠呢——”
“啊——”
柳絮越哭越厉害,凌枝感同身受,陪着她发出哭凄凄的声音。
“你哭什么啊?”柳絮奇怪地把凌枝松开。
“提供情绪价值啊。”凌枝一边帮她擦些眼泪,一边哼哼唧唧,一下把两人都整乐了,又哭又笑。
柳絮狠狠吸了把鼻涕,一通发泄,舒服多了。
她站起来,如壮士一般:“干正事!”
两人返回五坡岭,文天祥已不在了,只邓光荐睡在一张非常潦草的地图旁边。
常年在战场上的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柳絮找了块毛毯给邓光荐盖上。
凌枝则去寻找文天祥。
邓光荐还在这,文天祥不会走远,她就是想到“五坡岭”这三个字就毛骨悚然,必须要把文天祥看紧一点。
走了小段路,蓦然听见一串笛声。
笛声并不嘹亮,但吹笛的男人,却有着一种激荡诉痛的感觉。
笛声之中,彷佛承载着滚滚长河中的厚重、沉淀、以及绵延。
凌枝寻着笛声走过,见正是文天祥立于一处小小的山头。
不知道这是几更天,反正还是夜,夜里有着浓重的冬霾。
凌枝看着文天祥的背影,突然有种“霎那一瞥中,见到了万千光景”的感觉。
显然两人此刻的心境并不一样。
殊是不知啊,凌枝见到的万千光景,不是源于笛声本身,而是源于吹笛的人。
凌枝像是一个透过时间的偷窥者,远远地立于暗处,稍稍地偏歪一点脑袋,偷偷窥探着古人的风骨。
她只看得到古人的背影,那个背影的衣服上有好几个补丁。
一国丞相,日子却过得不如自家百姓。
分明是一个帅气的文人状元郎,却是常年都厮杀在战场上。
上想报国家,下想护子民,到头来却落得个上不孝、下不教、有家不能回、有乡不能归。
凌枝自认读过几本圣贤书,明白何为个人信仰,可是当把古人还原成血肉丰满的常人过后,还是不免感慨。
跃马疆土,生死不说,一个人要有多强大的精神支柱,才能做到满身鲜血依然铁骨铮铮?
“文、天、祥。”
凌枝一字一顿,小声念着,原来书中的文字,想描绘的是这样一具神像。
——
天明时分,赵砚回来,对文天祥道:“丞相,需要耽搁您一些时间,跟我去个地方。”
文天祥关注的却是:“杨蛟呢?”
“您随我来。”赵砚先带路。
五坡岭离朝阳城门十公里左右,快要到时,赵砚绕行了一截路,跟正在高山上的杨蛟会合。
高山离城门不远,人站在高山上,可以将城门的情况看得一览无遗。
杨蛟目光正死死锁着城门口。
文天祥跟着望去,见城门口飘扬着一面旗帜:文。
旗帜底下,列阵以待着几千名士兵。
文天祥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文兴回来了。”
杨蛟道:“是,但是丞相,他已经回来一个时辰了。”
“那为何不进城?”
“不知道,反正他途中,有放出了一个信使。”
“信使?”
文天祥疑惑了,文兴是他的人,回来第一时间不跟他见面,放出信使是要给谁?
蓦然想起之前邓光荐的提醒,说文兴有问题,难道文兴当真通敌?
不管真与否,文天祥都道:“赵砚,去把信使拦住。邓光荐,你绕进城,放假消息,佯装我在!”
安排好后,文天祥看着门口的文兴。
文兴年龄不大,十七八岁。文天祥几年前把他带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娃娃,是看着他长大的。
“等等。”文天祥改变了主意:“赵砚留下。”
凌枝不解,这种关头,这种信号不是意味着危险吗?
“丞相,为什么?”
“看看结果。”
“可是……”
凌枝话未说完,文天祥就离她远了一点。
她着急了,去拉赵砚的衣袖,用眼神向赵砚求助,要他去捉了信使,这样证据确凿,不但可以处理文兴,还能避免一场灾难的发生。
谁知赵砚却是反扣住她的手,进行着无言地安抚。
凌枝想不通,看柳絮,看杨蛟。
他们的反应一样,都默然着,导致凌枝有了种感觉:她不是这个时代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