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弟子院属于自己的那间静室。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他依旧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失序的、擂鼓般的心跳声。
无需眼睛,灵识感知中的世界没有色彩,只有纯粹的光影与轮廓。
可方才寝殿外那惊鸿一瞥,那清冷皎洁、象征着师尊的淡蓝色人形光晕,被那浓稠深沉、代表着魔尊夜烬的黑色光影紧紧包裹、纠缠、压制在软榻上的景象……太过清晰,太过具有冲击力。
那个姿势,那种紧密到几乎融为一体的纠缠,即便是再懵懂无知,也能瞬间明了其中蕴含的亲密与……占有。
是魔尊。
师尊从前似乎就与这位魔界之主走得颇近。
这三年……难道已经发展到如此程度了吗?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莫名地攥了一下,有点闷,有点涩,还有一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慌乱。他一个弟子,竟然无意间窥见了师尊如此私密之事……
正当他心绪纷乱如麻时,一阵熟悉的、活泼跃动的灵光由远及近,是云溪。
“二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云溪关切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说着便要伸手来探他的额头,“我去叫师尊!”
“不用!”
墨尘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避开,声音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尖锐。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缓语气,偏过头,低声道:“我没事,只是……方才练功有些急,气息岔了,调息片刻就好。”
他心下惴惴,师尊方才……定然是发现他了。
以师尊的修为,自己那点灵力波动根本无所遁形。可之后这几日,师尊待他,却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仿佛那日寝殿外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这种心照不宣的平静,反而让墨尘更加无所适从。他的灵识在师尊的帮助下日益增强,感知也愈发敏锐。
当他“注视”着师尊时,那淡蓝色的灵体光晕纯净而强大,只是……在心口的位置,似乎总萦绕着一片更深的、近乎幽蓝的色泽,那上面,偶尔会有一些极其复杂、飞速流转的陌生符号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是师尊已达半神之境后自然产生的变化吗?还是……别的什么?墨尘不认识那些符号,只能将其归因于师尊修为高深,非他所能理解。
这样表面平静无波的日子,又过了一周。
这一日清晨,墨尘刚从入定中醒来,便从洒扫弟子低低的交谈声中,“听”到了一个消息:仙尊一早就动身,前往魔界了。
师尊去魔界,本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三年来,为了两界事务,或是其他缘由,师尊时常往返。
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墨尘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是滋味。
那日所见的情景,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于感知之中。
他摸索着走到院中,恰好“遇”到正在练剑的云溪。剑风破空,那团属于云溪的灵光迅捷而稳定。
“云溪。”墨尘轻声开口,蒙在眼前的素白绸带随风轻轻拂动,“师尊……去了魔界。你……不担心吗?”
云溪收住剑势,灵光稳定下来。他摇了摇头,语气很是坦然:“担心?不会啊。魔尊他不会伤害师尊的。”他走到墨尘身边,随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二师兄,你是不知道,这三年……要是没有魔尊明里暗里帮衬着,陪着师尊,师尊他……可能真的撑不过来。”
墨尘默然。他“死”去三年,对这期间发生的许多事,都知之甚少。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那份莫名的探究欲,试探着问道:“师弟,你觉得……魔尊对师尊,究竟是……”
云溪侧头看了看他,虽然墨尘蒙着眼,但他似乎能感觉到二师兄那份不同寻常的认真。他索性抱着剑,在旁边的石阶上随意坐下,笑了一下,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了然:
“你也看出来啦?我早就觉得他们之间不一般。”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味道,“我其实……偷偷问过魔尊。”
“你问他什么?”墨尘微微讶异。
“我就直接问他,是不是喜欢咱们师尊。”
云溪说得干脆,“他也没瞒我,承认了。他说他是真心的。但是……”
云溪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感慨,“他也说了,他知道师尊很好,像光一样,他……不会想着独占,也不会因此对师尊有坏心思。我觉得吧……他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不会独占?
墨尘微微一怔,转向云溪的方向,沉默了片刻。
那位魔尊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与他认知中的魔族,以及那日所见到的充满侵略性的姿态,似乎有些……矛盾。
心底那丝莫名的情绪还在隐隐作祟,他鬼使神差地,又低声问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那……你还记得,三年前,大师兄……说的那些话吗?”
提及安英,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云溪抱着剑的手臂紧了紧,脸上的轻松神色褪去,他顿了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语气沉了下来:
“记得。那些……虽然都是那个坏东西冒充大师兄说的胡话,但是……”他抬起头,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但是我觉得,真正的大师兄,他或许……对师尊,也……”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墨尘已然明白。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山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处灵植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这无声的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墨尘才极轻地苦笑了一下,蒙着眼的白绸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有些朦胧难辨:“是啊……师尊他……这么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怅惘。
云溪闻言,却猛地转过头,看向墨尘。少年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与他年纪不符的肃然:
“二师兄,”他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师尊是师尊。”
这句话,像是一记清心咒,骤然敲在墨尘的心上。
是啊,师尊是师尊。
是那个将他从冰冷的死亡中拉回,赋予他新生的人。
是那个会耐心指导他修行,为他灵魂的每一点进展而欣慰的人。
是那个肩负着整个凌霄山,却依旧对他们温和以待的人。
那份光芒,可以仰望,可以追随,可以敬爱。
但有些界限,早已刻入骨血,不容逾越,也不该……生出别的妄念。
墨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蒙着白绸的脸,转向云溪声音传来的方向,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他应道,声音低不可闻。
庭院里,再次只剩下风吹过的声音,以及两个少年心中,各自翻涌的、无法与人言说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