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气氛还未在凌霄山彻底散去，公务便如潮水般涌来。
人间正值新春，万象更新，正是仙界众仙下界降福、彰显天恩的繁忙时节。
凌霄山执掌监察审核之责，各类降福章程、灵力配额、地域分配的文书玉简，几乎堆满了偏殿那张巨大的沉香木案。
夏蓝一连数日埋首于文牍之中，朱笔批阅，灵力复核，忙得几乎要生出幻觉。偶尔对着窗外舒卷的流云走神，思绪飘到那玄之又玄的时间法则上去。
他来此界一年左右，渐渐察觉所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更像是个笼统的虚词。人界时间流速确比仙界慢上许多，但绝不到那般夸张的程度。
细细琢磨，倒更像是神界与人界时间差异巨大，而魔界…似乎又比人界更慢些许...
“师尊。”
安英的声音将他从漫无边际的神游中拉回。
又一摞厚厚的、散发着灵光的审批玉简被轻轻放在案头，几乎遮住了他眼前的视线。
年轻的首徒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这应是今年最后一批需您亲自过目的降福章程了，”
安英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各地城隍、土地上报的祈愿汇总，以及各位仙君拟定的赐福方案，都需您最终勾决。”
夏蓝望着那摞得快比他头还高的玉简帛书，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那支沉甸甸的朱笔，蘸饱了灵墨，重新投入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批阅中。
笔尖划过玉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伴随着灵力流转的微光。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勾决完最后一份关于派遣仙官前往江南水乡布雨润泽、促春耕的章程，窗外天光尚亮，远未到日落时分。
夏蓝搁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脖颈僵硬，手腕酸软，连神识都有些疲惫。他向后靠进宽大冰冷的正座，抬手揉了揉眉心，支着额角，望着殿外缓缓流淌的云海，眼神放空。
殿内一时寂静，只余安神香袅袅升腾的细微烟迹。
忽地，他想起一事，侧头问依旧侍立在一旁、整理已批阅文书的安英：“哎？安英，年前魔尊是不是传过信，说年后让阿雁回来住几日？这都忙忘了，魔界可有消息传来？”
安英手中动作一顿，摇头：“并未收到魔界传书。”他顿了顿，补充道，“许是魔尊事务繁忙，或是…忘了。”
正说着，殿外传来云溪兴高采烈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师尊！师尊！阿雁来啦！她们到山门前了！”
夏蓝一怔，旋即从座椅上直起身：“到了？快让人接她进来……”
他话说到一半，忽觉云溪话里有异，微微蹙眉，“等等，云溪，你方才说…‘她们’？”
云溪已蹦跳着进了殿，脸上红扑扑的，闻言点头：“是呀！阿雁妹妹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位从没见过的漂亮姐姐，瞧着…嗯…有点冷冷的，但很好看！可能是阿雁在魔界认识的朋友？”
安英也反应过来，眉头微蹙：“阿雁独自回来的？还带了人？难道是她母亲？但怨鬼如何能通过仙界山门禁制？”他看向夏蓝，眼中带着疑虑，“师尊，是否先盘问清楚再……”
夏蓝心下亦是疑窦丛生。阿雁年纪小，心思单纯，莫不是被什么魔物诓骗了？他当即起身：“我亲自去看看。”
话音未落，他已随手捞过搭在椅背上的雪色外袍披上，身形微动，如一道轻烟般掠过重重殿宇廊阁，眨眼间便已出现在云雾缭绕、符文隐现的凌霄山巍峨山门前。
汉白玉雕琢的宏伟山门之下，果然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小的那个，正是八岁的阿雁，穿着一身崭新的藕荷色绣缠枝纹小袄裙，头发梳成两个小髻，用红绳仔细扎着，小脸蛋白里透红，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见到夏蓝的身影，她立刻脆生生地喊道：“师尊！”
说着就要像个小炮仗一样冲过来，却被身旁的女子轻轻拉住了手腕。
夏蓝的目光瞬间落在那女子身上。
一身款式简洁的暗青色衣裙，并非仙家常见的飘逸式样，反而更利落些，勾勒出窈窕却并不柔弱的身段。
面容清丽，肤色白皙，甚至略显苍白，一双眉眼生得极好，只是眼神沉静冷淡，仿佛覆着一层薄冰。
她周身气息收敛得极好，只隐隐透出一丝属于魔修的、阴郁而强大的能量波动，但这波动被一种极为高明的敛息术法巧妙地压制着，混在山门充沛流转的仙灵之气中，竟不显得十分突兀。
见到夏蓝，那女子并未像寻常魔修见到仙尊那般露出惧色或敌意，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平稳，如玉石相击：
“晚玉奉魔尊之命，护送阿雁姑娘回凌霄山小住。冒昧打扰，望仙尊见谅。”她说话时，目光坦然地看着夏蓝，并无躲闪。
阿雁在一旁用力点头，抢着说道：“师尊师尊！晚玉姐姐是夜烬叔叔派来送我的！晚玉姐姐可厉害了，路上那些坏坏的魔气都不敢靠近我们！”
晚玉？夏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再次细细扫过那女子沉静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唇，他曾经在魔界有过一面之缘，确实有这么一号人不假，但那看似冷淡、实则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熟悉玩味……
刹那间，夏蓝心下雪亮。
他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定力才绷住脸上关切的神情，没让嘴角抽搐起来。
他强行压下，面上反而露出更为温和的神色，快步上前，先是摸了摸阿雁的头：“回来就好。”
继而看向“晚玉”，语气客气而疏离，“原是魔尊座下使者，有劳姑娘护送小徒。一路辛苦。”
“晚玉”微微欠身，姿态不卑不亢：“分内之事，仙尊言重。”
此时，安英和云溪、墨尘也相继赶到山门前。
安英的目光带着审视落在“晚玉”身上，显然对这位突然出现的、气息强大的魔修充满警惕。
云溪则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漂亮的冷姐姐”。墨尘沉默地站在稍后位置，目光却敏锐地扫过“晚玉”周身，似乎在评估其危险程度。
“师尊，这位是……”安英开口，带着疑问。
夏蓝神色自若地介绍：“这位是魔尊座下的晚玉魔主，奉命护送阿雁回来。”他转而看向“晚玉”，“这三位是我的弟子，安英、墨尘、云溪。”
“晚玉”目光淡淡扫过三人，在安英身上略微停留一瞬，微微颔首：“幸会。”
阿雁迫不及待地拉住云溪的手：“云溪哥哥！我好想你啊！我在魔界那边学了好多你不知道的小法术，都好玩的紧呢！”
云溪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真的？我看看！”
夏蓝见状，便温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先进去吧。”
他自然地对阿雁和“晚玉”道，“一路劳顿，我已让人备下茶点，歇息片刻再说。”
他领着二人朝山门内走去。安英迟疑一瞬，还是跟在了后面，目光始终不离“晚玉”左右。
沿着云雾缭绕的青石阶往上走，阿雁许久未回，看什么都新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指着远处的仙鹤，一会儿问路边发光的灵草。云溪陪在她身边，同样兴奋地介绍着山中的变化。墨尘安静地跟在稍后处。
夏蓝则与“晚玉”并肩而行，看似随意地问道：“晚玉姑娘在魔尊座下日久了吧？不知主要负责何事？”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寻常寒暄。
“晚玉”目不斜视，声音平稳无波：“属下职责所在，不便向外透露。仙尊未曾听闻，亦是常理。”
夏蓝故意放慢半步，语气带上几分关切：“仙界清气盛，姑娘身为魔修，可觉不适？”
“晚玉”脚步未停，只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冰冷，深处却有一丝极快的笑意掠过：“劳仙尊挂心，些许清圣之气，尚可承受。”
走在后面的安英看着前方并肩而行的师尊和那位女魔修，眉头越皱越紧。
他总觉得这女子说不出的怪异，气息强大冰冷，对师尊的态度看似恭敬却透着疏离，甚至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平等感，这绝非常规魔修对仙尊的态度。
而且，师尊对她似乎……过于关注了些？
至主殿前，已有仙侍备好茶点。阿雁一见到那些精致的灵果糕点，立刻欢呼一声，拉着云溪跑了过去。
墨尘也默默跟了过去。
夏蓝停下脚步，对安英道：“安英，你带阿雁和师弟们去偏殿歇息吧，多用些茶点。晚玉姑娘由我招待即可。”
安英欲言又止，目光在“晚玉”冷冰冰的脸上转了一圈，终究还是躬身道：“是，师尊。”
他行了一礼，又警惕地瞥了“晚玉”一眼，才转身走向偏殿。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偏殿传来的隐约笑语声。
夏蓝转过身，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变得玩味起来。他好整以暇地倚在身旁的沉香木案边，双臂环抱，目光戏谑地将眼前人从头到脚、慢悠悠地打量了一遍，最终落在那张清丽冷傲的脸上。
“啧啧啧，”他摇着头，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揶揄，
“真是没想到啊…堂堂魔尊大人，竟还有这等癖好？扮作自己手下的女魔修…还扮得如此惟妙惟肖，这身段，这气度，还真有女子风韵啊。”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若非本尊火眼金睛，差点就被魔尊大人这‘晚玉姑娘’给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