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江村,仿佛一个被架在文火上慢炖的瓦罐,表面维持着异样的平静,内里却已是沸反盈天,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彻底炸裂。
药品被劫、伪装红军尸体的事件,像一记沉重的闷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尽管赵立仁迅速查明了真相并进行了内部通报,但那股被背叛、被窥视的寒意,却难以驱散。战士们训练时多了几分沉默,眼神交汇时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一种“我们中间有鬼”的猜疑,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
李德明充分利用了这种混乱。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调研”和“约谈”,开始以特派员的身份,直接对根据地的日常事务发出“指导性意见”。
“周文同志,我认为基层的思想政治工作必须加强!尤其是在当前复杂形势下,要重点批判右倾保守主义和山头主义苗头!”李德明拿着一份他亲自起草的“学习提纲”,语气不容置疑。
“许向前同志,后勤物资的分配,尤其是药品和弹药,必须建立更严格的审批制度!所有重要物资的调动,都需要经过我的签字确认!”
他甚至对黑石口作战计划也提出了“修改意见”:“主攻方向过于保守!应该加强西北方向的佯攻力度,必要时可以转为实攻,形成钳形攻势,才能更快地解决战斗!”
这些“意见”看似合理,实则处处掣肘,意图将根据地的军政大权,一步步收拢到他手中。周文和许向前疲于应付,往往为了争取一项正常的物资调配或一个合理的战术安排,都需要耗费大量口舌,与李德明及其随员进行繁琐的公文往来和争论。
刘肖将这些看在眼里,怒在心中,却不得不强自忍耐。他知道,李德明就是在逼他,逼他再次爆发,从而坐实“抗拒上级”、“军阀作风”的罪名。他不能上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傍晚,赵立仁带着一身寒气,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指挥部。他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杀意。
“团长,基本可以确定了。”赵立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鼹鼠’,就是陈启明。”
指挥部里只剩下刘肖和周文,两人闻言,心头都是一沉。尽管早有猜测,但当怀疑被证实时,那种被最信任的领域背叛的感觉,依然令人窒息。
“证据确凿?”刘肖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们破译了他用针孔密码传递的部分信息。”赵立仁从怀中取出几张处理过的纸张,上面用红笔标注着译出的内容,“包括黑石口作战计划的大致时间、运输队的路线和物资清单……甚至,还有我们对内部人员初步排查的一些动向。他利用进出李德明院落和接触文件的机会,将情报通过极其隐蔽的方式,传递给了李德明身边那个叫孙参谋的随员,再由孙参谋想办法送出去。”
周文倒吸一口凉气:“李特派员知道吗?他的随员……”
“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李德明知情。”赵立仁摇了摇头,“那个孙参谋背景复杂,和李德明是同乡,但私下里有些不清不楚的经济往来。陈启明很可能就是利用这一点,绕过李德明,直接与孙参谋勾结。李德明……或许只是被利用了而不自知。”
“愚蠢!”刘肖忍不住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陈启明,还是在骂李德明。被敌人利用来打击自己的同志,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和悲剧!
“现在怎么办?”周文看向刘肖,语气焦急,“立刻抓捕陈启明和那个孙参谋?”
赵立仁却摇了摇头:“现在抓,只会打草惊蛇。楚材损失了陈启明这条内线,肯定会切断与孙参谋的联系,我们很难顺藤摸瓜,找到楚材更核心的网络。而且……李特派员那边,恐怕会认为我们是借机清除异己,矛盾会彻底激化,无法收拾。”
“那就眼睁睁看着他继续泄露情报,祸害根据地?!”周文激动道。
“当然不是。”刘肖开口了,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老赵,能不能控制住陈启明,让他为我们所用?”
赵立仁沉吟片刻:“有难度,但可以试试。此人心理素质极好,也很狡猾。需要设计一个他无法拒绝,也无法向外传递警告的局。”
“去做。”刘肖斩钉截铁,“要快!在我们执行黑石口计划之前,必须解决这个隐患!如果不能控制,就……果断清除!”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明白!”赵立仁重重点头,眼中寒光一闪,转身再次融入夜色。
赵立仁离开后,指挥部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抓内鬼迫在眉睫,但更大的危机,却来自内部那位手握“尚方宝剑”的特派员。
第二天,李德明正式向刘肖下达了“最后通牒”。
他拿出一份重新修改过的黑石口作战计划,上面增加了大量不切实际的“加强进攻”、“扩大战果”的要求,甚至要求在攻占黑石口后,部队不应立即撤退,而应“伺机向松岗镇方向做战术佯动”,以“迷惑敌人,创造更大战机”。
“刘肖同志,这是经过我审定的最终作战方案。”李德明坐在主位,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希望你这次能够坚决、彻底地执行!不要再找任何借口拖延、变通!否则,我将视你为蓄意对抗中央路线,一切后果,由你承担!”
刘肖看着那份被改得面目全非、充满冒险主义的计划,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这根本不是去打仗,这是去送死!是要用战士们的鲜血,去染红他李德明的功劳簿,去证明那条错误路线的“正确性”!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李德明,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特派员同志,这份计划,我无法执行。”
“你说什么?!”李德明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铁青。
周文和在场的一些参谋人员也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说,我无法执行这份将部队置于死地的计划。”刘肖一字一句,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指挥部,“作为军事主官,我必须为这几千弟兄的生命负责。攻打黑石口,可以。但必须按照我们原定的、经过周密侦察和推演的方案进行!你增加的这些内容,是军事冒险,是拿战士的生命当儿戏!我刘肖,绝不答应!”
“你……你反了!”李德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肖的鼻子,“刘肖!我现在以中央特派员的身份,正式宣布,暂停你的一切职务!红军团的指挥权,由我暂时接管!警卫!给我下了他的枪!”
李德明身后的警卫队长李刚脸上露出挣扎之色,但最终还是向前一步。
“我看谁敢!”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从门口传来!程铁军如同一座铁塔般堵在门口,他身后,是一营几名浑身煞气的连长,以及闻讯赶来的二营长、三营长等众多中级指挥员。他们显然早就听到了风声,此刻全都站在刘肖身后,眼神愤怒地盯着李德明和他的随员。
“谁敢动团长一根汗毛,老子先崩了他!”程铁军独臂握着手枪,虽然没举起来,但那架势,任谁都相信他做得出来。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集体兵变吗?!”李德明看着眼前这群怒目而视的红军将领,又惊又怒,声音都变了调。他带来的那几个随员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后缩。
指挥部内,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刘肖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弟兄们,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今天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要么,他服从命令,带着部队走向毁灭;要么,他违抗命令,承担起“抗命”、“兵变”的罪名,但可能为部队赢得一线生机。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
他缓缓抬起手,示意程铁军等人稍安勿躁。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而坚定的面孔,然后,重新看向脸色惨白、惊怒交加的李德明。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磐石般坚定,在死寂的指挥部里回荡:
“李德明同志。职务,你可以暂停。枪,你也可以下。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
“这支部队的指挥权,你拿不走。战士们不会听你的。因为他们知道,跟着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刘肖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我个人的权位。我是为了野猪岭死难的一百六十七个弟兄!为了杨家庄、黑云岭倒下的那么多烈士!为了眼前这几千个信任我、把命交给我的活生生的兄弟!”
“你想用他们的血,去染你的顶子?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音落下,指挥部里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李德明因极度愤怒和恐惧而发出的细微颤抖声。
刘肖,终于做出了他的抉择。他选择了站在战士这一边,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而几乎就在刘肖与李德明彻底摊牌的同一时间,在石江村外一条隐秘的山路上,一个风尘仆仆、穿着不合时令的厚棉袍,戴着破旧毡帽,看起来像是个逃难老农的身影,在一个当地向导的带领下,正望着远处隐约在望的石江村,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北边来人”,终于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