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又仿佛有看不见的电火花在噼啪作响。刘肖的突然出现,以及那句冰冷强硬的“我看谁敢”,像一块巨石砸入本就波涛暗涌的深潭,瞬间将所有矛盾都推向了无可回避的顶点。
李德明的脸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大步走进来的刘肖,胸腔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起伏。他身边的随员们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那名警卫队长的眼神更是锐利如刀,死死锁定在刘肖身上。
二营的干部们则如同看到了主心骨,虽然不敢出声,但眼神中明显流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神色,营长王大山更是挺直了腰板。
“刘肖!你……你想干什么?!”李德明指着刘肖,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公然对抗特派员的命令,你想造反吗?!”
刘肖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目光缓缓扫过祠堂内所有的二营干部,看到他们眼中虽有紧张,但更多的是对自己信赖的目光,心中稍定。最后,他的目光才重新落回李德明身上,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特派员同志,我想请问,是谁赋予你权力,未经军事主官同意,擅自在我部队中下达作战命令,甚至直接撤换我的营长?”刘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根据我军条例,任何作战命令,必须经过军事主官签署方可生效。你现在的行为,才是真正的无组织、无纪律!”
“你……”李德明被噎得一时语塞,他确实有些越权,但特派员的身份让他自以为拥有这个权力。“我是中央代表派来的特派员!有权监督并指导你们的一切工作!包括军事工作!王大山公然违抗命令,拒不执行攻打松岗镇的指示,撤换他,是正当行使我的权力!”
“攻打松岗镇?”刘肖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特派员同志,我很想知道,你这个攻打松岗镇的命令,是基于什么样的敌情判断和战术考量?你了解松岗镇敌军的布防吗?你知道他们有多少挺机枪,多少门迫击炮吗?你知道在他们周围,有多少支敌军可以在两小时内赶到增援吗?”
他一步步向前,逼视着李德明:“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坐在指挥部里,看着地图,凭着一腔热情和几句口号,就想当然地命令战士们去流血,去送死!这不是指挥,这是犯罪!是对革命事业、对红军战士生命的极端不负责任!”
“刘肖!你放肆!”李德明身边一个随员忍不住厉声喝道。
“我放肆?”刘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名随员,“我在前线带着战士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野猪岭看着一百多个弟兄倒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你们这些连枪都没摸过几次的人,跑来对我的指挥指手画脚,对我的弟兄们发号施令,让他们往火坑里跳?到底是谁放肆?!”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和悲愤,在整个祠堂里隆隆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那名随员被他的气势所慑,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李德明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刘肖,对身后的警卫队长吼道:“李队长!给我把这个目无上级、公然抗命的刘肖抓起来!”
警卫队长李刚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军令如山,他还是向前一步,手已经按在了枪套上。
“我看谁敢动!”程铁军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猛地挡在刘肖身前,独臂虽然不便,但那凶悍的气势却让久经沙场的李刚也心头一凛。周文也立刻上前,站在刘肖另一侧。
祠堂内的二营干部们见状,虽然不敢明着对抗特派员,但也纷纷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脚步,隐隐将刘肖护在了中间。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祠堂。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祠堂门口,是赵立仁。他没有进来,只是倚在门框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李德明和李刚身上。他没有说话,但那种冰冷的、如同毒蛇盯上猎物般的眼神,让李刚按在枪套上的手,怎么也无法将枪拔出来。他有一种直觉,只要自己敢动,第一个死的绝对是自己。
李德明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杀机,他看着被众人隐隐护在中间的刘肖,看着挡在前方面目狰狞的程铁军,看着一脸凝重但立场鲜明的周文,再看看门口那个如同影子般沉默却带来巨大压迫感的赵立仁,以及祠堂里这些虽然沉默但眼神坚定的红军干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特派员”,在这里是多么的孤立无援。他带来的那点警卫力量,在这种局面下,根本不够看。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空有上面的尚方宝剑,却无法真正命令这些从血火中拼杀出来的汉子。
“好……好……很好!”李德明连说几个好字,脸色灰败,眼神中充满了失望、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刘肖,你果然是要把赣南红军变成你刘家的私军!你们这是山头主义!是军阀作风!我一定会如实向白代表,向中央汇报!你们就等着接受组织的严肃处理吧!”
说完,他再也无颜留在此地,猛地一甩手,推开挡在身前的随员,灰头土脸地冲出了祠堂。他的随员和警卫队长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来时的气势汹汹与此刻的狼狈离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祠堂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刘肖,目光复杂。有解气,有担忧,也有深深的忧虑。他们知道,今天这事,算是彻底闹大了,再无转圜余地。
刘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都吐出来。他走到二营长王大山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山,受委屈了。”
王大山这个糙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哽着嗓子道:“团长!我不委屈!只要您还带着我们,打哪儿我都跟着!”
刘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所有干部:“同志们,今天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我们不是要对抗上级,更不是要闹独立。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想保住咱们红军这点来之不易的火种,想用正确的方式继续革命!如果因为坚持真理、保护同志而受处分,我刘肖,一个人担着!”
“团长!”
“我们跟你一起担!”
干部们纷纷激动地喊道。
周文走到刘肖身边,低声道:“团长,话虽如此,但李德明这一状告上去,白修琦那边恐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刘肖打断了他,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黑石口的作战计划不变,按原定时间准备!我们要用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告诉所有人,我们的路,没有错!”
“是!”众人齐声应道,士气重新被鼓舞起来。
……
夜色中,李德明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望着跳动的油灯发呆。白天的挫败和羞辱如同毒虫般啃噬着他的心。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更让他痛苦的是,他开始对自己一直坚信不疑的“正确路线”产生了一丝动摇。难道……刘肖他们说的,真的是对的?难道革命,真的不能只靠热情和口号?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李德明烦躁地问道。
“特派员,是我,陈启明。机要科送来了白代表的最新指示。”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李德明精神一振,立刻道:“进来!”
机要科长陈启明推门而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戴着眼镜,脸上带着惯有的谦恭和谨慎。他将一份电文双手呈给李德明:“特派员,这是刚刚收到的,加密等级最高。”
李德明接过电文,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电文是白修琦亲发,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厉,直接质问赣南方面为何迟迟没有“决定性行动”的报告,并再次强调“时机紧迫,不容贻误”,要求李德明“排除万难,坚决贯彻”,必要时可“采取非常措施”。
看完电文,李德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上面的压力越来越大,而他在下面却寸步难行。他看了一眼垂手侍立的陈启明,心中忽然一动。这个陈启明,看起来沉稳可靠,又是机要科长,应该能接触到很多核心信息……
“陈科长,坐。”李德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陈启明微微躬身:“谢特派员,属下站着就好。”
李德明也没有强求,沉吟了一下,问道:“陈科长,你来根据地时间也不短了。依你看,刘肖同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对上面的指示如此……抵触?”
陈启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闪烁,他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说道:“刘团长……打仗确实很厉害,弟兄们也服他。只是……有时候可能过于看重部队的损失,显得……有些保守了。可能……可能是野猪岭之后,心态有些变化吧。”
他的话看似客观,却巧妙地迎合了李德明对刘肖“右倾保守”的判断,还隐晦地暗示了刘肖可能因为一次失利而变得畏首畏尾。
李德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关于部队的实际情况,真的像他们说的那么困难吗?”
陈启明叹了口气:“困难是有的。弹药是不太充足。不过……下面也有些弟兄觉得,老是躲着不打,也不是个事儿,憋屈得很。可能……刘团长也有他的难处吧。”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困难,又暗示了部队内部存在渴望打仗的声音,将矛盾 subtly 引向了刘肖的“保守”与部分官兵“求战”意愿之间的冲突。
李德明听着,心中的天平再次倾斜。看来,刘肖确实是为了保存实力而刻意夸大困难,压制部队的战斗热情!这个陈启明,倒是说了几句实话。
他又和陈启明聊了几句,主要是关于根据地日常运转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员情况,陈启明都对答如流,态度恭谨。最后,李德明满意地点点头:“好了,陈科长,你去忙吧。今天我们的谈话……”
“特派员放心,属下明白,绝不会外传。”陈启明立刻躬身保证,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离开李德明的院落,陈启明走在昏暗的村道上,脸上那谦恭谨慎的表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投向黑夜深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而在不远处的一处屋檐阴影下,赵立仁如同融入了黑暗,默默地看着陈启明离去的背影,眼神锐利如鹰。
鱼儿,似乎开始试探着咬钩了。只是,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