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匠心熔铁开新灶,志守寒庐净烟尘
夜晚,汪家木屋,火塘里的余火闪着微光。
汪细卫胡乱扒完晚饭,眼睛里的兴奋劲儿还没褪去,他凑到正在收拾碗筷的潘高园身边,像个急于分享新玩具的孩子。
“高园,你是没看见,我和师傅今天把那么大个油桶,‘哐当’一声,就给锯开了!”
他张开双臂比划着,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和成就感,“等里头的炉箅子焊好,耐火泥糊上,这炉子就算成了!到时候咱家也盘一个!”
他拉着潘高园的手,走到火塘边,就着微弱的光线用手指在满是灰尘的桌面上画着草图。
“你看,柴火从这里进去,在这铁架子上烧,灰从底下漏下去,烟囱从这儿通出去。屋里保准一点烟都没有,暖暖和和、干干净净的!”
“你再也不用被烟熏得流眼泪,娃娃在地上爬也不怕弄得一身灰,你收拾屋子也轻省多了!那才叫过日子呢!”
潘高园看着他被火光映得发亮的脸庞,听着他充满希望的描述,白日里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
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真切的笑容:“真能那么好?那敢情好,我可是被这火塘的烟熏怕了。”
“肯定能成!”汪细卫信心满满地一拍大腿。
潘高园看着他高兴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手里的抹布无意识地擦着桌子,笑容渐渐淡去。
她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细卫……今天……你不在家的时候,章乡长又来了一趟。”
汪细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眉宇间的神采飞扬一下子被拧紧的眉头取代:“章富贵?他又来干啥?”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警惕。
“还能为啥,”潘高园压低声音,把白天的对话和自己的应对大致说了一遍。
“他说是催宅基地手续,可那眼神……我瞧着就不对劲。话里话外暗示让去他家‘好办事’。”
“这大过年的,雪下这么大,专门跑来说这个,我看他不是图财,就是没安好心……三番两次的!”
汪细卫听着,脸色越来越沉,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指节有些发白,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呢。
他沉默了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老小子……没完没了了是吧?”
他在屋里踱了两步,火塘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几次三番上门,说是通知,跟恐吓也没两样。换谁心里不膈应?得想个法子,不能老让他这么惦记着。”
他停下来,看着潘高园,眼神变得深沉:“咱们是老实种地的,想着和气生财,不愿意惹事,不是真就怕了他。真要把咱逼急了,有的是办法……我跟着师傅在外面跑了这些年,也不是白跑的。”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平时不常见的冷硬和决断。
这件事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刚才的兴奋和暖意。
两人一下子都没了说话的兴致,沉默地洗漱完,爬上床。
黑暗中,彼此都知道对方没睡着,但谁也没再开口,各怀心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但积雪更厚了。
汪细卫起身,看了看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做了决定。
他转身对正在给孩子们穿厚棉袄的潘高园说:“今天你们都跟我一起去师傅家。把你和孩子单独放家里,我不放心。”
潘高园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哎,好。”
一家四口,加上欢快地在雪地里扑腾的小白狗,深一脚浅脚地出了门。
雪后的世界异常安静,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串串鸟兽的细小足迹点缀在洁白的雪毯上。
到了李池卫家院子,师娘正揉着眼在门口扫雪,眼睛似乎更不好了。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辨认出来人,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
“哎呀!是高园和孩子们来啦!快快,进屋暖和暖和!”
她尤其喜欢孩子,拉着大狗子的手,又忍不住去摸潘高园背篓里小秋葵红扑扑的小脸。
“这小囡,真可人疼!跟我那小外孙一般大,就跟俺亲孙女似的!”她眼睛不好,心里却稀罕得紧,连忙从兜里掏出两颗水果糖塞给大狗子。
“师娘,您眼睛不好就别忙活了,晌午饭我来做。”潘高园赶紧接过她手里的扫帚,麻利地收拾起来。
“那好,那好,你来了我可就轻省了。”师娘笑呵呵的,很是欣慰。
另一边,李池卫已经把那半截油桶挪到了院子里通风处,招呼汪细卫:“细卫,来得正好!把焊机拖出来,咱们先把里头的心肝肺炉箅子给焊上!”
师徒俩立刻忙活起来。接通焊机,戴上面罩,院子里很快响起“滋——滋——”的焊接声和耀眼的蓝白色火花。
李池卫扶着裁剪好的钢筋,汪细卫带着港岛电影里的大黑墨镜熟练地操控着焊枪。
焊点精准落下,熔化的金属发出细微的“噗噗”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特有的金属焊接的气味。
“师傅,您扶着点,这根焊结实了,承重主要就靠它了。”
“放心,歪不了!这边点一下,对!稳当!”
“这缝隙留这么大行不?小了怕灰漏不下去,大了柴火容易掉。”
“成!就按这个间距来,我估摸着正好!”
……
对于他们这常年在工地干活的人来说,这确实是轻车熟路的活儿。
不到两个小时,一个带着四只矮脚、网格细密均匀的钢筋炉箅子就焊成了。
李池卫把它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油桶内部试了试,严丝合缝,高度正好。
“嘿!完美!”李池卫满意地拍拍手,“灰渣就得让它自个儿乖乖漏到底下去!”
接着,他又找来一张废弃的铝皮,用木槌和圆棍熟练地敲敲打打,很快就卷出了三个粗细均匀的圆筒,用作未来的烟囱接口。
“细卫,去后墙根那儿,把去年拆灶台剩下的那些旧砖头搬几块进来。”李池卫指挥着,“咱就在火塘屋里,照着炉子大小,挖个坑,把砖垒上,这炉子就算落地生根了!”
汪细卫应了一声,正要动手去搬砖。
正在厨房帮忙准备午饭的潘高园探出头来,见状赶紧喊道:“师傅!细卫!快停停!”
师徒俩同时回头看她。
潘高园擦着手走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师傅,这眼看就要摆桌子吃晌午饭了,你们这一挖一垒,弄得满屋子都是灰土粉尘,这饭还咋吃啊?再急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等吃完饭再弄不行吗?”
李池卫和汪细卫对视一眼,恍然一拍脑袋:“哎呦!还真是!光顾着干活,把这茬给忘了!”
李池卫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是高园想得周到。成成成,先吃饭,先吃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汪细卫也笑了,放下手里的砖块:“听我媳妇的!吃完饭再干!”
两人从善如流,拍拍身上的灰,笑着朝飘出饭菜香味的屋里走去。
屋外,那个半成品的炉子静静地躺在雪地里,等待着下午的“落地生根”。
午饭过后,师徒俩歇了一会儿,便起身开始干活。
首先得把火塘清出来。李池卫拿着铁锹,小心地将还在微微发红的火炭和热灰转移到厨房的灶眼跟前,确保不留下火星隐患。
很快,火塘露出了原本的模样:四块条石围着一个方形的浅坑,一块被柴火烧得黝黑,还有三块被人踩得发亮。
“来,细卫,搭把手,先把这老伙计请出来。”李池卫说着,拿起钢钎插进石缝里。
汪细卫也找来一根木棍做杠杆,两人一起用力。
“一、二、三——起!”李池卫低吼一声,额上青筋微显。
条石被撬松,两人合力将它们一块块搬到旁边空地上晾着,这些耐烧的石头以后或许还能用上。
接着,汪细卫拿起锄头,开始扩大和加深那个浅坑。
“师傅,这坑得挖多大?圆坑是吧?”
“对,照着桶底的大小再放宽一圈,深么……差不多四公分就行,得把桶身埋稳当嘞!”
李池卫站在边上指挥,用手比划着,“边上的土夯结实点,不然到时候炉子一热,土一松,歪了就麻烦了。”
汪细卫吭哧吭哧地挖着,屋里的土都是经过捶打坚实的,过了这么些年,依然坚硬,没一会儿他就出了一身薄汗。
坑挖好了,两人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焊着钢筋炉箅子的半截油桶安置进去,调整好位置,确保它稳稳当当。
接着,就是最考验技术和耐心的环节——糊耐火泥。
汪细卫和好了一盆黄泥掺石棉灰的耐火泥,黏糊糊、沉甸甸的一团。
“这泥得糊匀实了,特别是桶壁和炉箅子接缝的地方,不能漏风,也不能堵了漏灰的缝。”
李池卫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还有里头这挡火墙,是关键!糊不好,烟就倒灌!”
他用手抓起一大坨泥,仔细地抹在桶壁内侧,塑造出引导烟气流向的弧度。
汪细卫也跟着学,师徒俩四只手沾满了泥浆,小心地涂抹、拍打、塑形。
这活计看着粗笨,实则精细,需要极大的耐心。等泥坯初步塑形成功,时间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接着是安装烟囱底座,连接上自制的铝皮烟囱管,一直延伸到窗外。
“成了!点火试试!” 李池卫直起酸痛的腰,脸上带着期待和一丝紧张。
汪细卫赶紧抱来一捆细柴,塞进炉膛,从下面点燃。火苗很快蹿了起来,在铁桶里烧得噼啪作响,势头很旺。
“嘿!着了着了!”汪细卫兴奋地说。
但很快问题就出现了:原本锯下来的那个圆形桶盖,因为面积小,怎么也盖不严实了,一不小心还掉进炉子里面去了。
火焰和浓烟直接从桶顶大口子汹涌而出,呛得人直咳嗽。
“哎呀!忘了这茬了!”李池卫一拍大腿,夹出那个铁片,“快!拿水壶来压上!”
汪细卫赶紧把灌满冷水的铁壶压在桶顶开口处。
火焰被压了下去,但新的问题来了:烟雾无法顺利从烟囱排出,反而从投柴口倒灌出来,瞬间屋里又是一片烟雾弥漫。
“不行不行!烟囱吸力不够!准是里头挡火墙的弧度没弄对,烟走不顺!”李池卫皱紧了眉头,凑近观察,被烟熏得直流眼泪。
“先把火撤出来,咱们得返工!”他果断下令。
师徒俩只好手忙脚乱地取出柴火,等炉子稍凉,又伸手进去,忍着余热,小心翼翼地修改耐火泥塑造的挡火墙形状。
他们反复试验了好几次:点火——观察烟道——熄火——修改——再点火……
每一次失败,两人的脸上都多一层烟灰和凝重,但眼神里的专注和不服输的劲头却越来越盛。
“这边,师傅,这边再垫高一点试试?”
“成!你扶着点,我再来一坨泥!”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尝试后,烟雾大部分都乖乖地顺着烟囱溜走了,虽然自制烟囱的连接处还有丝丝缕缕的漏烟,但屋里已经基本清爽了!
“成功了!”汪细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烟灰,露出了一口白牙,笑得像个孩子。
李池卫也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疲惫而满足的笑容:“总算没白忙活!这玩意儿,比想象中难搞啊!”
虽然烟囱还有点漏烟,投柴口的挡板也只是临时用一块铁皮凑合,需要拿木棍顶着,但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屋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烟熏火燎的感觉,温暖却比以前更甚,铁皮油桶高效地将热量散发出来,烤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哎呀!这好!这真好!”师娘摸着暖和墙壁,感受着清爽的空气,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地夸赞,“细卫就是有心!这下我可享福了,眼睛再也不用受罪了!”
眼看天快黑了,汪细卫又找来一截铁丝和一小块铝皮。
他比划着投柴口的大小,用钳子弯折铁丝做合页,用小锤子叮叮当当地将铝皮敲成一个能灵活开合的小门,安装在投柴口上。
“这下方便了!添柴的时候打开,烧着了就关上,省事又安全!”他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的小改进。
晚饭就在这新炉子边吃的。 屋子里温暖如春,空气清新。
师娘不断给汪细卫夹菜:“多吃点多吃点!俺们细卫今天可是出了大力了!这炉子真是做到我心坎里去了!”
李池卫呷了一口小酒,红光满面:“没错!解决了大问题!这火塘屋可是咱们待得最久的地方,弄好了,比啥都强!厨房的灶台以后再说,那个好办!”
潘高园看着这新奇又实用的炉子,感受着屋里的温暖洁净,心里喜欢得不得了。
她想起昨晚丈夫的描绘,如今实物就在眼前,甚至更好。
她在桌子底下,用膝盖轻轻碰了碰汪细卫的腿,眼睛瞟向院子里那剩下的半个油桶,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暗示。
奈何汪细卫正和师傅聊得高兴,没领会到这细微的暗示。潘高园有点着急,又不好明说。
这时,正在啃鸡腿的大狗子汪务实,抬起头,看着那呼呼冒着一点白烟的炉子,大声嚷嚷道:“爹!咱家也要有这个!这个暖和!没烟!”
童言无忌,一下子点醒了汪细卫。
他恍然大悟,看着妻子那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眼神,哈哈一笑,用力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臭小子,就你机灵!好好好,爹给你和你妈妈也做一个!”
他转头对李池卫说:“师傅,那剩下那半个油桶,我可就厚着脸皮扛走了啊!”
李池卫大手一挥:“拿走拿走!本就是不用的玩意儿,能派上这么大用场,值了!回头需要帮忙吭声!”
夜里, 汪细卫扛着那半截沉甸甸的油桶,潘高园背着熟睡的小秋葵,手里牵着一步三回头的大狗子,小白狗欢快地在前面跑着开路。
一家人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得长长的,朝着沙硕地那座等待温暖的新家走去……
又是一个星期的结束,加油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