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的葬礼之后,一层厚重而压抑的阴云,笼罩在了何维的庭院上空。
曾经充满了温馨笑语的家,变得寂静无声。
岩溪,在最初的歇斯底里之后,陷入了一种更令人心疼的、冰冷的沉默。
她依旧尽着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职责,但她与何维之间,竖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厚厚的墙。
而何山,则像是为了逃避什么,开始疯狂地投入到军务之中,终日待在军营,极少回家。
他看向自己父亲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过去从未有过的疏离和困惑。
甚至连最小的何川和何石,也敏锐地感觉到了家中的变化,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肆意地玩闹。
何维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无法再用沉默去掩盖了。
那个关于他“不老不死”的、被所有人默认为是“神性”的秘密,正在从一种荣耀,演变成一种足以撕裂他家庭的“原罪”。
他必须,给他们一个解释。
一个,能让他们理解的、真实的解释。
这天晚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而是亲自点燃了庭院中央的篝火,让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在篝火旁坐下。
妻子阿雅,儿子何山,儿媳岩溪,女儿何月,女婿余涛,还有两个尚显年幼的儿子,何川与何石。
这是何维家族第一次,如此整齐地,进行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家庭会议。
气氛,凝重而又充满了不安。
何维看着眼前这些他最亲近,也最珍视的人,看着他们眼中或悲伤、或困惑、或担忧的神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我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一个关于我的故事。一个你们从未听过的、真实的故事。”
“我知道,在你们,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是一个无所不知、战无不胜的神。”何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但今晚,我想告诉你们,我不是。”
“我和你们一样,只是一个凡人。”
“我的故乡,不在西边那片神秘的昆仑,也不在东边那传说中的蓬莱。它在一个离这里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遥远到,即便用我们最快的船,航行一生,也无法抵达。”
“在那个地方,”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怀念,“人们不穿兽皮和麻布。他们穿着一种用石油炼化出的五彩斑斓布料。他们不住在泥土和石头的房子里,而是住在一幢幢高达数百米的、如同山峰般的‘钢铁森林’之中。”
“他们没有战马,却拥有着一种可以日行千里的‘钢铁巨兽’。他们也没有信鸽,却能用一种叫‘电话’的东西,与万里之外的亲人,进行面对面的交谈。”
“那是一个,你们无法想象的世界。”
他开始讲述。
从他作为一个21世纪普通的外卖小哥开始,讲到那场诡异的、将他卷入时空洪流的意外。
讲到他第一次,在这片原始的、充满了危机的土地上醒来时的恐惧与绝望。
讲到他如何为了活下去,与野兽搏斗,茹毛饮血,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
讲到他为了不失语,自己跟自己玩梗吐槽、讲笑话、逗乐子。
在遇到人之前,他独自过了80多年,在自言自语汇中几乎把这辈子所有的话都讲完了,所以后来才会如此沉默。
讲到他,是如何利用自己那些在这个时代看来如同神迹,但在他的世界里,却只是“义务教育”水平的、残缺不全的知识,一步一步地,建立起这座城市。
他将自己的所有秘密,所有过往,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家人的面前。
整个庭院,非常安静。
所有人都被他讲述的那个光怪陆离的、如同天方夜谭般的世界,彻底震撼了。
阿雅静静地听着,她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丈夫,总是在夜里,仰望着星空,眼中流露出那种她永远也无法读懂的、深沉的孤独。
因为,他一直,都活在一种跨越了万年时光的乡愁之中。
何山和何月,更是听得心神俱裂。
他们第一次知道,他们那如同神明般的父亲,竟然也曾有过那么弱小、那么无助的过去。
而岩溪,她看着眼前这个正在褪去所有神圣光环,向她们展露自己凡人一面的男人,眼中那层坚硬的冰,也开始悄然地融化。
“那你为什么不会老?”她终于岩溪用颤抖的声音,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最想知道,却又最不敢问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何维的回答,充满了坦诚的无奈,“当我醒来时,我的生命,就已经被锁定在了一个-9979岁的奇怪数字上。它让我拥有了近乎永恒的生命,却也让我,注定要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我身边所有重要的人,在我面前,慢慢地逝去。”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看着自己的孩子,也看着那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儿媳。
“你们以为,我感受不到痛苦吗?不,恰恰相反。”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你们的每一次衰老,每一次离去,对我来说,都像一把刀子,将我的心,一片一片地割下。阿月,燧,风长老,还有刚刚离开的岩,他们的离去,都像是从我身上,活生生撕走了一块肉。”
“我羡慕你们。”他看着他们,眼中流露出了真挚的、甚至有些嫉妒的情感,“你们可以哭,可以笑,可以愤怒,可以衰老,可以完整地,体验一次属于凡人的、有始有终的生命。而我,却像一个被困在时间牢笼里的囚徒,永远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这就是我的全部真相。”
“我不是神。我只是一个,比你们多活了一些年头,多知道了一些东西,却也因此,要承受比你们多一万倍孤独和痛苦的可怜人。”
说完,他沉默了。
整个庭院,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再去质疑他。
也没有人,再去抱怨他的冷漠。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伪装,向他们展露自己内心最脆弱一面的男人。
他们的父亲,他们的丈夫,他们的老师。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混合了爱与怜惜的情感,将这个家庭,重新紧紧地,包裹在了一起。
“父亲,”何山第一个站了起来,他走到何维面前,单膝跪地,将头深深地埋下,“对不起。我不该怀疑您。”
“起来吧。”何维将他扶起。
“那我们呢?”何月看着自己的父亲,问出了另一个更关键,也更让她恐惧的问题,“我和哥哥,还有弟弟们,我们的身上,也流着你的血。我们也会像你一样不老不死吗?”
这也是何山,和阿雅最担心的问题。
如果他们的孩子,也拥有了这种诅咒,那对他们来说,将是何等的残忍。
何维再次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坦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我的这种特性,是否可以通过血脉遗传。这是连我自己,都无法解答的谜题。或许,你们会像正常的凡人一样生老病死。或许,你们的衰老速度,会比普通人慢一些。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来给出答案。”
他看着眼前这几个脸上写满了不安的孩子,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但是,有一件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
“无论你们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是你们的父亲。”
“我无法决定你们的生命长度。”
“但我可以决定你们生命的宽度和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