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田垄间翻滚着沉甸甸的果实,正是一年里最该弯腰收获的好时节。
吕布一家踏着田埂往自家地里走去,准备开始收割庄稼。
连平日里极少下地的严氏,都换上粗布衣裳,拎着装满凉饮的水壶,另一只手攥着磨得锃亮的镰刀,显然也想搭把手。
其实现在已经过了粟米的收割季节,除了吕布家的穗粒红得发黑,周围的田地早就犁过一遍了,田里的老农播种的播种,沃肥的沃肥,纷纷种起了冬麦。
一年两熟,春粟秋麦,是在这片土地上已是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农事常识。
农人为了吃饱,更是不会让土地闲着,即便一时无活可做,也总要站在地头,与邻田的老友闲聊几句,仿佛每天看一眼自家田地,心里总能踏实几分。
聊到兴头,自然要问起亩产斤数,脸上更是露出丰收的笑颜,那被太阳晒黑的皮肤,随着笑声褶皱起来。
十税抽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赋税,这事除了文帝景帝,再也没人干过。
他们现在唯一担心的事,便是家里屯放的粮食,已经放不下了,若是来年夏粮再丰收,怕是要卖掉一些才行...
“你说这温侯...就收我一石米,咋就能养得起那么多人马?昨个儿我可在官道上看见了,那浩浩荡荡的马队,杀气腾腾的,一看就不是善茬。”
“我听人说,那些税吏拉着粮食直接进了府库,没有再经过地主的手,他们管这叫...没有中间商赚差价,道理咱不懂,但温侯就是养得起,而且还在不断招兵,我家那大小子去了,说是当了什么...府兵。”
“你就三个儿子吧?怎会想到去当兵?这刀剑无眼的,万一有个好歹,以后岂不是少分了十亩地?”
官府以户均田,实际上是以丁授田,好好的儿子养大成人,正是分田之时,怎能让他去当了兵卒丘八?
“这你就不懂了吧!”那老农咧嘴一笑:“听说军府里教人学问,白天出操,晚上认字,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一刻都没得闲;这是练兵吗,分明是练军官,别说老哥我没提醒你啊,如果不想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就让你家那小子也去试试。”
随后他又啧啧摇头:“可惜太瘦了,就怕人家不要。”
“不要更好!我还怕被抓壮丁呢。”
“不信拉倒,你啊!头发秃,连见识也给秃没了...”
他忽然看见不远处走来一队人,赶忙说道:“快看,那个女娃又请人过来干活了。”
“哟!还真是,她家这样种田,不够交税吧?”
“谁知道呢,兴许本就不缺钱。”
“快别说了,赶紧上去问问,那个沃肥之法是如何做的,上次我用过之后,那片田地的穗子直接挂弯了杆子。”
“对头!瞧我这脑子,走走走,一起去!”
......
吕嬛握着粗壮的高粱杆子晃了晃,把脑袋仰到极限,看着比八尺男儿还要高的穗头,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喃喃问道:
“父亲,咱们没认错田吧,我种的是高粱,不是甘蔗啊,怎会高成这样?”
“哼!为父天天下地锄草,岂会认错!”吕布没好气地指了指周围:“更何况,这等离奇作物,放眼整个关中,只有咱们家在种。”
他随手用镰刀劈下一穗杆子,抓在手上掂了掂分量:“若非长势喜人,为父都不敢下地干活了。”
一想到踏进田间,背后就被一帮老黔首指指点点,那感觉,犹如锋芒在背一般,堪比当年关东十八路诸侯来攻...
吕嬛望着眼前高耸如墙的“青纱帐”,心下亦是无奈。
种都种了,总要尝尝味道如何吧。
她确实没见过高粱,更不知道甜秆高粱会长得这么高。
“纪灵过来!”
“都督,”纪灵闻声大步趋近,抱拳问道:“可是要开始收割?”
吕嬛微一颔首,抬手握住一根粗壮的穗杆,沉声道:“穗头连带下方杆子,截留三尺。余下杆体,一律从根部切断,全部运回工坊,不得遗落。”
“诺!”
纪灵得令,豁然转身,手中镰刀向着无边田垄一挥,声如洪钟:“工兵营,随我上!”
刹那间,早已待命的士卒们应声如雷,纷纷擎起磨得雪亮的镰刀,如冲锋般涌入茂密的秫秫地中。
但见寒光闪动,秆杆应声而倒,方才还肃立无声的田野,顷刻间便被热火朝天的收割声响所吞没。
此情此景,吕嬛微微失神,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锤子与镰刀...她看了那面旗帜十二年,今日才理解镰刀的意义,它象征的绝非暴力,而是劳动者与土地之间最原始、最庄严的契约:用辛勤的汗水换得丰收的喜悦。
“德祖!你负责称重,待会要计算亩产。”
“诺!”
杨修让人抬着大秤,自己则是抱着一捆高粱穗放进篮筐中,不时提笔记录着重量。
他此刻已不是昔日的白面书生,月余的烈日灼烤,将他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沉郁的铜色,俨然一副黝黑农家青年的模样。
若其父杨彪站在此处,恐怕都不敢相认了。
骄阳之下,严氏与董白手持镰刀,沙沙作响,残叶纷落,很快便褪出一根根修长光洁的秸秆,在田埂边垒得整整齐齐。
吕嬛来回奔走于田垄与马车之间,怀中满是沉甸甸的秸秆,她额角沁汗,步履迅捷,一次次俯身抱起成捆的秆子,稳稳装入车中。
“阿姊!你要这杆子何用?晒干了烧火吗?”董白刮着叶子,只抬眸望了一眼,便又接着干起活来。
“当然有大用!”
吕嬛将怀中长杆放入车驾,随后取出一根走到近前,手起刀落便截取一截,随手将外皮剥下之后,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咀嚼起来,眯着眼一脸享受。
确实甜...
虽然甜度比不上甘蔗,但自她重回汉末之后,还真没吃过如此之甜的食物。
不过高粱秆的甜味带有一种独特的清香,或者叫风味,与甘蔗那种纯粹的甜还是有所区别的。
更重要的是...其茎秆纤维通常比甘蔗更脆、更易咀嚼,像吃水果一样,汁水丰富,渣相对较少。
这点绝对有利牙齿健康,也对腮帮子更加友好。
董白都看愣了,脱口问道:“阿姊...不会是饿昏头了吧?怎么啃起秸秆了?”
她从严氏带来的食盒里翻出一块胡饼,贴心地问道:“要不要先吃个饼垫垫肚子?”
“我不饿...”吕嬛声音含糊,吐出一口渣粕,眼眸都亮起了微光:“小妹试试,杆子是甜的哦。”
他又砍下一截,剥下外皮递给了严氏:“母亲,真的很甜呐,我没骗人。”
严氏和董白对视一眼,脸上都写满了不信。
这其貌不扬的杆子,真这么甜?
但出于对至亲之人的信任,她们还是小心地啃了一口,缓缓嚼动,甚至扭头做好了随时吐掉的准备,然而...
“好甜!”
董白眼眸骤亮,像一只小仓鼠,连续啃啃啃,一根接着一根,毫不停歇。
严氏也是顾不上削叶子了,连连称赞道:“此物竟如此香甜,玲绮果真...慧眼识珠,没想到西域人竟用此物喂养牲畜,实在浪费。”
吕嬛摇了摇头道:“杆尾不甜,所以我让穗头带着三尺杆子,等脱粒之后,便可用来做刷锅扫地之物。”
吕布割了几个来回,正好撞见三人在偷吃,便走过来蹲下身子,没好气地问道:“女儿身为一军都督,怎能在部下奋力拼杀之时偷懒,不怕军心不稳乎?”
“对哦!”吕嬛闻言,猛然醒悟过来:“父亲言之有理。”
她立马起身,大声召唤道:“纪灵!停下歇会,有甜水喝!”
吕布瞪大眼睛问道:“你说的甜水,不会是啃杆子吧?”
这糟心闺女真不怕士卒哗变?
“父亲要不要尝尝?”吕嬛剥好一杆子,递了过去,微笑着补充道:“很甜的!”
女儿如此孝心,实属罕见,吕布当然要接过秸秆,可总狠不下心放进嘴里,生怕吃出一股蝗虫味道...
正犹豫时,纪灵走了过来,手上抹着汗水:“都督,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割完,其实不用休息。”
“不急,你先让弟兄们尝尝这个,”吕嬛也向他推销起了甜杆,递给他一根剥好皮的杆子。
“这...如何尝?”纪灵皱着眉头,与吕布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茫然与谨慎。
“喏,像她那般。”吕嬛唇角一扬,目光转向不远处。
纪灵抬眸看去,却见董白化身一台人形榨汁机,啃食速度快得吓人,杆子一根连着一根,地上铺满了一层渣粕。
很好,有个现成的吃播在演示,纪灵顿感食欲大增。
他便将甜秆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眉头缓缓舒展,一双虎目愈睁愈圆,眼底迸发出难以置信的亮光。
不消片刻,他将末节一扔,随即抹了把嘴,畅快地大喝一声:“众军士听令!原地休整一刻——剥皮!吃杆!”
军令如山,却又透着几分难得的欢脱。
刹那间,整片田野里不再是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而是响起了一片清脆密集的“咔嚓”声,仿佛田鼠过境一般,士卒们个个埋头苦“啃”,脸上写满了发现宝藏的惊喜。
不知过了多久,董白终于停手,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脑袋往后一仰,直接躺在高粱叶上摸起了肚皮,嘴里哼哼唧唧的,好似在抱怨喝得太撑了。
吕布把手往嘴边一抹,大呼痛快,嚷嚷着说道:“自今日起,戒酒!改吸甜杆!”
吕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