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四十七分，整栋楼只剩她办公室亮着灯。
屏幕上的“情感热销榜”像一场永不落幕的葬礼——人们排队购买别人的悲伤，像选购限量款香水。
林昭昭盯着榜首的名字，手指悬在调取键上方。
她知道，那滴让百万观众落泪的眼泪……从来就没存在过。
她按下确认键。
后台数据如潮水般涌入屏幕，冷蓝光映在她脸上，像一层薄霜覆盖着未眠的神经。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情感热销榜”首位赫然写着“杨幂密室落泪瞬间”，播放量三百万，弹幕飘着“看一次哭一次”的字样，密集得如同祭奠的纸钱。
可她分明记得，那期密室录制时，杨幂只是望着玻璃柜里的童年布偶发了会儿呆，眼眶泛了层薄雾，指尖轻触玻璃的刹那，喉结动了动，说了句：“我小时候也有一个。”
没有啜泣，没有泪珠砸手背，只有寂静蔓延。
而此刻屏幕上流淌的，是经过AI换脸、情绪放大三倍的“表演”：杨幂捂嘴抽噎，大颗泪珠滚落，在手背上留下湿痕；背景音混入《送别》的钢琴前奏，低沉哀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陪她哭泣。
“陈姐，帮我调第一季第三期的原始录像。”她抓起手机，指甲在桌沿敲出急促的节奏，“对，就是废弃的那组情绪片段。”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陈姐的声音带着睡意：“昭昭？凌晨三点调素材？”
“现在。”林昭昭的声音冷得像刀尖划过金属，“我要确认点东西。”
二十分钟后，两段视频在她电脑上左右分屏。
左边是体验馆循环播放的“落泪”片段：画面清晰，光影细腻，连睫毛颤动都精准模拟；右边是陈姐发来的原始素材——镜头轻微晃动，光线偏暗，杨幂的手指碰了碰玻璃，声音轻得几乎被环境音吞没。
对比之下，虚假与真实之间的裂痕，比夜色更深。
“AI换脸，情绪放大三倍，连背景音都是后期配的。”林昭昭捏着鼠标的指节发白，指尖能感受到塑料外壳因用力而微微凹陷，“素材源是节目组没公开的废弃片段——他们连未完成的情绪都要偷。”
陈姐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侵权。”
“不止侵权。”林昭昭打开压缩包，把对比视频和数据来源截图依次拖进去，“他们在卖别人的痛。”邮件发送键被她按得几乎凹陷，附言最后一句她写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用血刻下：“你们卖的不是回忆，是偷来的灵魂。”
窗外的天刚泛起鱼肚白，灰白色的光渗进窗缝，照在她疲惫的眼底。
手机震动起来，是赵倩发来的“情感科技峰会，林总监要发布‘情感沉浸2.0’。”
会场的聚光灯亮起时，林昭昭正缩在最后一排。
空气里弥漫着香薰蜡烛的甜腻气味，混合着人群呼吸带来的温热潮湿。
舞台中央，林总监穿着银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背后的屏幕上跳动着“邓伦职场崩溃密室”的字样。
“通过脑波捕捉与情绪复刻技术，”他的声音透过音响扩散，带着蛊惑般的平稳，“用户将亲身经历明星在密室中最真实的情感爆发——”
“现在，邀请现场观众体验。”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被请上台。
林昭昭的指甲掐进掌心——那是她在后台见过的实习生，上周刚被林总监的助理塞过体验券。
男生戴上银色头环的瞬间，大屏幕切换成邓伦的视角：密道里红光刺目，灼烧着视网膜；对讲机里传来导演组冰冷的催促：“邓伦，你再拖时间这期就废了！”
虚拟触感顺着头环蔓延至神经末梢，男生肩膀剧烈发抖，额角渗出细汗，突然抱住脑袋，声音破碎：“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那一刻，林昭昭听见自己心跳的轰鸣。
这不是简单的影像投射，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他们用非法获取的真实情绪信号训练出了AI人格，一个会哭、会抖、会让人信以为真的数字幽灵。
“体验结束。”林总监微笑着摘下设备。
男生摘下头环时，睫毛上挂着泪，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原来被全世界否定……是这种感觉……”
林昭昭的手机在掌心震动，她低头看了眼，是刚录的视频进度条——已经存进云盘。
她记得昨天启动“昭心密室”前，悄悄开启了隐藏摄像头，每场体验都会自动备份至加密云端。
这不是为了商业用途，而是为了见证真相如何苏醒。
掌声雷动，林总监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群访。
林昭昭悄然退到场边，指尖摩挲着刚录下的视频。
那个男孩的眼神，她见过太多次——那是灵魂被短暂抽离后的真空。
她打开通讯录，输入“小舟”。
定位显示：仍在b3层女厕附近。
她快步穿过人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是追赶某个即将熄灭的时刻。
散场时，她在洗手间外截住了小舟。
那个曾经替顶流写了三年人设小作文的姑娘，如今穿着洗得发白的卫衣，手腕上套着三个不同颜色的体验手环，塑料表带摩擦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昭昭姐……”小舟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带着潮湿的颤抖，“我昨天又租了‘张国伟夺冠拥抱妈妈’，戴上设备时，真的闻到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就像我爸临终前，我握着他的手……”
她突然笑起来，嘴角扬起，可眼尾却泛着青，像是淤积了十年的疲惫，“你说奇怪吗？我替别人活了三千天，现在连自己的幸福都记不清了。”
林昭昭看着她手腕上的手环——每个都印着“情感沉浸体验馆”的logo，像一道道无形的镣铐。
她握住小舟冰凉的手，触感让她心头一紧。
“跟我来。”她说，“我新开了个地方，或许能帮你记起来。”
“昭心密室”后巷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锈迹斑斑的铰链发出刺耳呻吟。
老吴蹲在地上接电线，工具箱敞开着，里面塞满了焊枪、传感器和一堆写着“禁用”的报废头环。
“第三批屏蔽模块才到货，”他头也不抬地说，“现在全城的监控都在扫带‘共情协议’的手环。”
墙面上挂着“记忆当铺”的木牌，柜台是用旧书堆成的，纸页边缘卷曲，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玻璃柜里已躺着十七封贴着封条的信封，像沉睡的记忆标本。
“温度传感器没问题，声波频率对得上。”老吴抹了把额角的汗，抬头看见小舟，眼神软了软，“这是头一个客人？”
林昭昭点头，指了指柜台上的信笺：“规则你知道的，写一段真实记忆，封进信封，才能换体验。”
小舟的笔尖在信纸上顿了十分钟。
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圈，像一颗迟迟不肯落下的泪。
林昭昭看着她的手指从“父亲”写到“临终”，又划掉，最后颤抖着落下：“我抵押‘父亲临终前握我手的温度’，换一次‘被粉丝真心喜爱’的体验。”
信封被放进玻璃柜的瞬间，林昭昭按下了启动键。
密室的灯突然暗下来，空气中浮起点点微尘，在幽蓝的感应光中缓缓旋转。
小舟戴上的设备没有亮起明星画面，反而传来电流杂音——滋啦、滋啦——接着，是个苍老的男声，带着沙哑的四川口音：“舟舟，你要做个人，别做影子。”
那是小舟十岁时的录音。
林昭昭记得，半年前在“共情回音壁”收集素人记忆时，小舟作为志愿者曾笑着说：“我爸总说这句话，可我总嫌他唠叨。”
小舟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指尖抠进设备边缘，指节泛白。
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爸……爸你别说话……我忙着回哥哥的感谢信……他说粉丝要看到最积极的我……”
“你现在感受到的，是你自己被压抑了十年的痛。”林昭昭蹲下，握住她汗湿的手，掌心传来细微的痉挛，“不是别人的，是你的。”
小舟突然哭出声，像个被抢走糖的孩子：“我连他最后一眼都没敢看清楚……我怕哭花了妆……怕哥哥的微博文案晚发五分钟……”
林昭昭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触觉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玻璃柜里的信封在火光里泛着暖黄，老吴不知何时点起了火盆，火苗舔着一张写满“顶流早安”“顶流晚安”的日程表，烧出细碎的星火，灰烬打着旋升腾，像一场微型的葬礼。
当晚十点，“共情回音壁”突然弹出一条匿名视频。
标题是《你买的是别人的痛》，画面里，小舟跪在密室地板上，哭到呼吸困难：“我连爸爸最后一眼都没敢看清楚，就忙着回顶流的感谢信……”
弹幕瞬间被刷爆：
“我上周刚买了‘邓伦哭戏体验’……原来那是偷来的？”
“那个说‘被全世界否定’的男生，是不是被设计好的？”
“我们是不是在吃人？”
林昭昭盯着不断刷新的评论，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赵倩的消息简短有力：“林总监的人今天进过你小店，拍了‘共情守则’手稿——全是空白页。”
她笑了，转身打开抽屉。
那本用情绪显影墨水写的设计笔记静静躺在里面，在手机闪光灯下泛着幽蓝微光，每一页都清晰写着：“真正的共情，是让痛醒过来。”
她合上笔记，塞进暗格。
手机震动，林总监公司发布声明：“正在分析相关素材。”
谎言开始害怕证据了。
她拿起桌上的钥匙——“记忆当铺”的第二间密室，明天就要动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