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天光刚爬上窗沿,林昭昭的手机在掌心震动得发烫,塑料外壳被体温烘出细密湿痕,像贴着一块微烫的金属薄片。
黄薇的来电铃声是她调的《雨打芭蕉》,此刻却像催命符般刺耳——古筝滑音如雨滴砸在铁皮檐上,每一声都敲在神经末梢。
“昭昭,他们要动镜语迷宫的感应涂层数据流。”黄薇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有键盘敲击声,清脆如冰粒落在瓷盘,“上头刚发了密件,说是为了‘数据标准化管理’,要求所有设计方今天下班前上交第三方接口权限。沈知白的人已经在后台挂了接管公告——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林昭昭把手机贴在耳边,指节抵着冰凉的桌面,木纹的粗糙感硌着皮肤,仿佛能感知到昨夜残留的咖啡渍干涸后的裂痕。
她没有立刻回答。
窗外,街灯由橙转白,晨雾在玻璃上凝成细水珠,顺着窗缝滑落,像无声的泪。
**凌晨五点三十七分**,她黑进内网,指尖在平板上划出一串幽蓝轨迹,将旧投影仪设为离线缓存节点,信号接收模式切换至隐蔽蓝牙广播,每小时自动打包加密;
**六点十五分**,老吴回消息:“边框标记好了,明早顺路送仓库。”消息末尾附了张照片——青铜边框内侧贴着一小块蓝色胶布,在晨光里泛着哑光;
**八点整**,陈小满出现在公司楼下,工装裤口袋鼓着螺丝刀的轮廓,她低头拉紧帽衫拉链,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短暂的雾;
**上午十一点**,林昭昭把直播流切到备用频道,伪装成“系统维护测试”,监控界面里,数据包如萤火般闪烁,一跳一跳,像藏进暗夜的心跳。
“我明白。”她垂眸盯着桌角那道奶奶用指甲油补过的划痕,深红的漆层微微凸起,触感如旧伤结痂,“涂层接口一旦开放,他们就能实时调取所有情绪波动数据,再用算法切割成‘有效’和‘无效’。”
“所以你得——”
“我知道该怎么做。”林昭昭打断她,指尖在平板边缘轻轻叩了两下,金属外壳发出短促的“嗒、嗒”声,像倒计时的秒针。
“下午两点,我在密室当众拆设备。”
电话那头的敲击声顿住了:“拆?昭昭,那是你花半年做的Echo-0终端,老吴手磨的镜面边框——”
“越彻底越好。”林昭昭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街灯,想起昨夜藏在旧投影仪里的隐藏程序,“他们要的是掌控感,我给。但数据……总得有个心跳的地方。”
黄薇沉默片刻,突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金属般的震颤:“行,我让小陈把拆设备的直播信号切到备用频道。沈知白的人要是问,就说‘尊重设计方自主调整’。”
挂断电话时,林昭昭的掌心沁出薄汗,黏在手机壳上,留下一圈模糊的指印。
她翻出和老吴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是凌晨三点:“旧投影仪的固件漏洞修好了,我在散热口贴了蓝色胶布做标记。”又给陈小满发消息:“十点来密室,穿工装,带工具箱。”
下午两点,镜语迷宫的玻璃门被推开时,沈知白派来的技术员正抱着检测仪器站在门口,仪器外壳泛着冷光,像一只蹲伏的机械兽。
林昭昭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布料摩擦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手里拎着螺丝刀,金属柄在掌心压出浅浅凹痕。
身后跟着老吴——他怀里抱着装感应线路的纸箱,陈小满背着工具包,睫毛紧张得直颤,像被风拂动的蝶翼。
“林设计师这是?”技术员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神,目光扫过老吴怀里的纸箱。
“响应平台号召。”林昭昭把螺丝刀往桌上一放,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密室里格外清晰,余音在镜面间来回折射,像一串冰冷的回声,“自愿拆除私有设备,接受统一管理。”
老吴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弯腰把纸箱放在地上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声——那是去年装灯箱时摔的旧伤,每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林昭昭装作没看见,转身走向墙上的Echo-0终端,指尖抚过金属外壳上的刻痕:那是一道细小的划痕,三年前她不小心用工具划的,如今已被氧化成一道深褐色的印记。
“这台终端记录过三百二十七组情绪数据,现在……该说再见了。”
螺丝刀旋开第一颗螺丝时,发出“吱——”的一声轻响,像旧门被推开。
陈小满突然上前:“我来。”她的手指比林昭昭更细,指甲修剪得圆润,能轻易伸进狭窄的缝隙。
金属与塑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密室中清晰可闻。
林昭昭退后半步,看着女孩泛红的耳尖——这是她第一次参与“破坏”自己设计的密室,呼吸微微发颤,像风掠过琴弦。
技术员的脚步近了。
林昭昭余光瞥见他举起检测仪对准终端,立刻提高声音:“老吴,把感应线路拆了。沈老师的系统需要纯数据流,这些物理感应模块留着也是累赘。”
老吴应了一声,走向墙角的镜面装置。
那些由他亲手打磨的青铜边框在灯光下泛着暖光,铜绿在边缘晕开,像岁月的指纹。
此刻却被他用扳手一点点撬开,金属撕裂声刺耳,每一声都像在割裂一段记忆。
有片碎镜片掉在地上,林昭昭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边缘锋利,割得皮肤微微发麻。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带奶奶来密室的场景——老人枯瘦的手抚过镜面,温热的触感与镜的冷形成鲜明对比,她笑着说:“昭昭,镜子不是用来照别人的,是让你看见自己心里的光。”
“检测完毕。”技术员的声音像根针,刺破回忆。
林昭昭直起身,看见他对着终端残留的电路板皱眉,“没有私有协议残留。”
“那镜面边框呢?”林昭昭指了指老吴怀里的青铜框,“这些金属可能干扰信号,不如送道具销毁区?”
技术员的眼睛亮了:“这倒符合标准化流程。”
老吴抱着边框往外走时,林昭昭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蓝色胶布——那是旧投影仪的标记。
接下来的一周,林昭昭每天凌晨两点都会去废弃剧场。
铁门上的锁是坏的,她小时候就发现,只要踢一脚就能推开。
十年了,没人修,也没人来。
“奶奶说,真正的光,是在黑暗里自己亮起来的。”她轻声说,指尖拂过舞台边缘剥落的红绒布,碎屑沾在指腹,带着陈年灰尘的干涩。
陈小满抱着笔记本电脑缩在旧舞台的幕布后,屏幕蓝光映得她眼周发青,像蒙了一层霜。
键盘敲击声在空旷剧场里回荡,每一下都像心跳的节拍。
“姐,昨晚又传了三组数据。声纹、灯光频率、生理反应……全在这儿。”
她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波形图像心跳般起伏,绿色曲线在黑暗中微微脉动。
林昭昭凑近看,突然顿住:“这里,顺从奖励触发时,边缘系统活跃度骤降。”她调出沈知白团队宣称的“情绪稳定率提升40%”报告,对比图上,平滑的曲线像被刀削过的山尖,而Echo-0的记录里,波动复杂得像暴雨前的云层,电荷在空气中积聚,却无人看见。
“这是情感麻木。”林昭昭的指尖重重敲在“边缘系统”的标注上,声音在空剧场激起轻微回音,“他们用奖励机制训练参与者压抑真实情绪,表面稳定,其实心死了。”
陈小满的手指在键盘上发抖,指尖冰凉:“那……怎么办?”
“找陆明远。”林昭昭摸出手机,翻到陆明远的号码,“需要他的实验室模拟一次‘标准测试’,生成完全符合沈氏模型的理想数据。”
陆明远的回复来得很快:“今晚十点,实验室见。”
当AI生成的“理想数据”与真实记录并置在屏幕上时,连陆明远都倒抽一口冷气:“真正的共情像活着的树,有枝桠有疤结;他们的标准情绪……是塑料花。”
林昭昭把对比图谱导出成动态演示,标题写着《当共情变成条件反射》。
她设置权限为“仅限平台伦理委员会可见”,又将文件嵌入一段越剧《梁祝·十八相送》的背景音里,发到老周的旧mp3。
“就当是新曲子,您多放几遍,让大伙儿也听听。”
两日后,报告石沉大海。
黄薇深夜来电,声音压得极低:“委员会有人质疑数据来源,说可能是伪造的。”
“那就让他们看原始日志。”林昭昭打开隐藏服务器,调出一组带时间戳的参与者哭喊录音——压抑的呜咽、颤抖的呼吸、指甲抓挠墙面的刺啦声,混着系统提示音:“情绪波动超标,启动安抚程序。”
三天后,沈巍的秘书打电话来:“林设计师,沈总请您下午三点到办公室。”
林昭昭推开门时,沈知白正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她。
沈巍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那份没有署名的报告,封面上印着奶奶的话:“心不是电路板,不能只允许正极通过。”
“沈教授,解释一下吧。”沈巍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冰面上,余音在玻璃间震荡。
沈知白转身时,领带歪了半寸,眼神闪躲:“这些数据只是个体差异,不能证明系统有问题。”
“那原始日志呢?”林昭昭开口,声音平静,“您说情绪稳定率提升40%,可我们要的不是稳定,是真实。”
沈知白的瞳孔缩了缩。
林昭昭知道他在想什么——原始日志里藏着那些被压抑的、破碎的、不“健康”的情绪波动,一旦公开,他的“情感协调理论”就会像纸糊的房子,被风一吹就倒。
当晚,平台公告栏弹出新消息时,林昭昭正在废弃剧场。
她沾着感应涂层的指尖悬在碎镜上方,手机屏幕的光映在镜面上:【关于暂停“情感协调评估系统”强制接入的通知】
陈小满的电话打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姐,他们成立了独立复核组!”
林昭昭笑了,把最后一点涂层抹在镜面上。
碎镜反射着窗外的月光,每道裂痕里都有星光在跳,像无数颗微小的心脏在黑暗中搏动。
她轻轻说:“你们要的是控制台,我要的是——心跳的回音。”
手机突然震动,是黄薇的消息:“复核组明天要见你,说要‘镜语迷宫’的最终版设计方案。”
林昭昭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指尖抚过那道奶奶补过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