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来自京城的电话像一个信号。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友谊宾馆前台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
所有之前还在观望，还在犹豫，还在被一纸行政命令束缚着的，隶属于第二机械工业部的骨干企业，此刻都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涌了过来。
“陆总，我是北方重工的，我们明天一早就到！”
“老陆啊，是我啊，秦川机床厂的，你不够意思啊，这么大的好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喂？是红旗集团吗？我们是一拖的，我们党委书记说了，他亲自带队，坐最快的火车过来，让我们务必给留个主席团的位置！”
陆国兴拿着那张不断被划掉又写上的与会名单，手都有些发抖。
他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国家队”成员，此刻一个个卑微地，甚至带着些许乞求的语气，争取一个参会名额。
他心里那口憋了许久的恶气，终于舒畅淋漓地吐了出来。
他走到何维身边，把那张几乎被改烂了的名单递过去，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解气。
“小何，你看看。这帮家伙，全来了。一个不落！”
“沈副部长那道命令，现在就是一张废纸。”
何维接过名单，平静地笑了笑。
这不值得骄傲。
这不是什么阴谋诡计的胜利，这只是对人性最基本的把握。
没有哪个工厂的领导，可以拒绝让自己企业脱胎换骨的机会。
也没有哪个渴望进步的技术人员，能抵挡得住世界最前沿技术的诱惑。
当利益足够大时，所有的行政束缚都将不堪一击。
第二天上午九点。
洛城最大的，能容纳上千人的市政府礼堂里，座无虚席。
主席台的正上方，悬挂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上面用白色的宋体字，写着这次会议的名称：
【第一届全国工业技术创新研讨会暨联盟成立大会】
主席台下，第一排坐着的是来自京城各大院所的泰斗级专家，和几所顶尖大学的校长。
他们的身边，是施罗德带领的一脸严肃的德国代表团。
再往后，是来自全国两百多家工厂的厂长和总工程师。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了期待和激动的神情。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这里，即将发生一件足以载入中国工业史册的大事。
而他们都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
会议的主持人，是德高望重的陆国兴。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带着浓重方言的洪亮声音，宣布了大会的开幕。
没有冗长的领导致辞，没有空洞的口号。
大会的第一项议程，是何维的主题技术报告。
报告的题目是【关于内燃机模块化设计与未来技术路线的几点思考】。
当何维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身影，出现在主席台中央时。
台下，响起了一阵骚动。
大部分的与会者，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如同朝阳般崛起的“技术奇才”。
他们很难把眼前这个清瘦的，甚至还有些学生气的年轻人，与那个力压德国巨头，引得京城部委侧目的传奇人物，联系在一起。
当何维开口说话时，第一张关于“模块化发动机设计理念”的幻灯片出现在他身后的幕布上。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各位前辈，各位同仁，大家上午好。”
何维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就像一位大学老师，在给自己的学生上一堂最普通的专业课。
“今天，我想和大家探讨的，不是某一项具体的技术，而是一种全新的设计思想。”
“我们传统的发动机设计，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一款发动机，都有一套独立的，无法通用的零部件体系。这样做，导致了我们的研发周期长，生产成本高，维修保养也极其复杂。”
“而我今天提出的‘模块化’理念，就是要打破这种局面。”
他身后的幻灯片切换。
一张被拆解成无数个标准模块的发动机三维图，出现在众人眼前。
“我们可以把一台复杂的发动机，看成是积木。缸体是一个模块，活塞连杆是一个模块，配气机构是一个模块，冷却系统是一个模块。”
“我们把这些模块，进行标准化的设计和生产。未来，我们想要制造不同排量，不同功率的发动机时，我们不再需要从头开始设计。我们只需要，像搭积木一样，去选择和组合这些已经成熟的标准模块，就可以了。”
“这样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它可以让我们的研发成本，降低百分之七十。生产效率提升一倍以上。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让联盟内所有成员，都参与到这个体系中来。”
何维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聚精会神的面孔。
“也许，你们的工厂，不擅长生产整个发动机。但是，你们可以专门生产‘活塞连杆’这个标准模块。只要你们能把这个模块的质量，做到全国最好，成本做到全国最低。那么，联盟内所有需要这个模块的发动机厂，都会成为你们的客户。”
“也许，你们擅长的是铸造，那你们就可以专门为联盟提供标准化的‘缸体’模块。”
“也许，你们的特长是热处理，那你们就可以承包联盟所有的‘曲轴’和‘凸轮轴’业务。”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台下所有厂长们的思维枷锁。
他们震惊地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在谈技术。
他是在为他们，规划一条全新的，可以让他们所有人，都活下去，并且能活得很好的产业生态链！
“共享”、“协同”、“专业分工”、“优势互补”。
这些在未来几十年后，才会被写进商业教科书的先进理念，此刻，被何维用最朴素，也最直白的方式，清晰地展现在这些还处在计划经济思维里的国营工厂厂长们面前。
会场里，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每个人，都被这个宏大而又精妙的构想，给彻底震撼了。
而何维的报告，还在继续。
他接下来的内容，更是让台下那些真正的技术专家们，感到了窒息般的智力上的碾压。
他开始讲“电控高压共轨技术”的未来前景。
他开始讲“可变气门正时和升程技术”的基本原理。
他甚至，还拿出了一张关于“涡轮增压和中冷技术”在未来二十年内的发展路线图。
他讲的每一个概念，都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
但他的讲解，又深入浅出，用最简单的模型和比喻，让每一个技术人员，都能听懂其中的核心逻辑。
整个报告，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
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中途离席，没有任何一个人，交头接耳。
所有的人，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沉浸在了何维为他们描绘的，那个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未来工业世界里。
当何维的最后一张幻灯片放映完毕。
当他对着台下，平静地说出“我的报告完了，谢谢大家”时。
会场里，先是持续了长达十秒钟的，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
“啪！啪！啪！”
掌声从第一排那位德高望重的中科院院士手中，第一个响起。
紧接着，第二排，第三排……
掌声，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蔓延了整个礼堂！
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所有的人，都自发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用他们此生最热烈，也最真诚的掌声，向那个站在台上的年轻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见证历史。
德国代表团里，施罗德的嘴巴从开始就没有合上过。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狂热和崇拜。
他旁边的，那位道依茨公司新上任的，负责技术研发的副总裁则面如死灰。
他用颤抖的声音，对施罗德说：“施罗德先生……他刚才讲的那些技术……任何一项，都足以让我们公司，在未来的发动机市场上，被彻底淘汰。”
施罗德苦笑着点了点头。
“是的。”他看着台上的何维，像在看一个神只，“所以，我们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紧紧地跟上他，与他同行。”
大会的最后一项议程，是联盟的成立仪式。
陆国兴走上台，他激动地宣布，凡是愿意加入“中国工业技术创新联盟”的单位，现在可以上台，来签署这份联盟章程。
他话音刚落。
台下的厂长和代表们，像潮水一样涌向了主席台。
场面一度失控。
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想第一个，在那份象征着未来的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们生怕晚了一秒钟，自己就会被这趟开往未来的高速列车给甩在身后。
在这片沸腾的景象中。
会场的最后一排，一个穿着普通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已经不再需要他存在的热闹会场。
他走出会场，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拨通了一个京城的长途电话。
“沈副部长，是我。”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会议很成功。”
“您让我留意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不，部长，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想说的是，我个人认为，您之前的那个判断，可能是……错误的。”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部长，我建议您，亲自来一趟洛城。听一听何维同志的那份技术报告。我想，听完之后，您可能会对很多事情，有……全新的看法。”
电话被挂断。
这个摘下帽子，抬起头，看了一眼洛城那湛蓝的天空。
他的名字叫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