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暗流下的共识与无声惊雷
秋雨初歇的清晨，汉城大学校园里弥漫着湿漉漉的草木清香，阳光勉强穿透薄云，在积水的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银珠抱着医学教材，快步走向解剖学楼。她的步伐一如既往地沉稳，但脑海中仍在反复推演着昨晚与阿爸通电话后整理的几条关于家庭财务应对潜在金融风险的补充要点，打算周末回家时再与阿爸详谈。
“郑银珠同学！”
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银珠驻足回头，看见李胜美小跑着追了上来。今天的胜美穿着价格不菲的米白色风衣，脸上却少了些平日的倨傲，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早上好，李胜美同学。”银珠礼貌地点头致意。她们虽同属医学院，但专业方向不同，课程交集不多，这样的偶遇并不频繁。
“早。”胜美喘了口气，与银珠并肩而行，似乎刻意放慢了脚步，“昨天在图书馆看你研究经济学，回去后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她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我阿爸……昨晚在家接了好几个电话，听起来语气很凝重，好像是什么国际汇率波动很大，对国内企业影响不小之类的。”
银珠心下一动，知道胜美这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传递信息。胜美的阿爸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的进出口公司，对这类风浪最为敏感。“经济全球化时代，牵一发而动全身，企业家们确实不容易。”银珠谨慎地回应，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探询欲。
“是啊，”胜美轻轻叹了口气，这在她身上是极少见的情绪流露，“我欧妈也跟着担心，说什么好多合作多年的伙伴最近资金都紧张了。”她瞥了银珠一眼，语气带着点复杂的意味，“你倒是……看得很远。不像我们，只知道埋头读死书。”
“只是偶然关注到，未雨绸缪总不是坏事。”银珠温和地说，试图缓解对方无意中透露出的焦虑，“相信伯父经验丰富，一定能妥善应对的。”
“希望吧。”胜美扯了扯嘴角，似乎不想再多谈自家的事，话锋一转，“对了，听说法学院那位朴基正检察官最近在跟进一个挺棘手的案子，涉及跨国经济纠纷，想必压力也不小。”
银珠听出她话里的试探，只是微微一笑：“检察官的工作总是充满挑战。我们作为学生，还是先专注于眼前的学业比较好。”她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解剖楼，“我到了，先走一步。”
胜美似乎有些失望于没打探到更多关于银珠和朴基正互动的消息，但也只好点头：“嗯，我也去实验室了。回见。”
看着胜美离去的背影，银珠若有所思。连家境优渥、向来眼高于顶的胜美都开始显露出不安，可见山雨欲来的风潮已经影响到了不少层面。这更坚定了她必须确保自家这艘小船能在风浪中安稳前行的决心。
中午下课后，银珠意外地在教学楼门口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明元。他穿着简单的夹克，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但眼神明亮，见到银珠立刻挥了挥手。
“明元？你怎么来了？今天没课吗？”银珠快步走过去。
“下午的课调课了，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怒那。”明元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但笑容里带着些许疲惫，“顺便……有点事想跟你聊聊。”
银珠会意：“还没吃饭吧？一起去食堂，边吃边说。”
两人在食堂角落找了张安静的桌子。打好饭坐下后，明元没有立刻动筷，而是搓了搓手，压低声音说：“怒那，你昨天提醒我的事，我回去又想了好久。我们那个创业小组，今天早上开会，我直接把你的担忧……当然，我说是我综合了一些财经分析后的想法，跟大家提了。”
“哦？大家反应怎么样？”银珠夹起一块泡菜，不动声色地问。
“一开始有几个同学觉得我太谨慎了，说学生市场受影响能有多大。”明元回忆起早上的讨论，语速快了些，“但我把数据摆出来了，比如学生兼职机会减少、家庭可支配收入可能缩水，还有信贷紧缩会影响我们哪怕很小额的启动资金贷款……后来，大家都沉默了。”
银珠赞许地点点头：“你能想到这些，说明真的用心思考了。那最后讨论出什么结果？”
“我们决定调整计划！”明元的语气振奋起来，“把原先想做的那个需要一点前期投入的小项目，暂时搁置。改成先做一个几乎零成本、依托现有校园资源的服务试点，比如，‘学业规划与效率提升咨询’。我和另一个同学负责高年级对低年级的课业辅导，另外两个同学利用他们之前做家教的经验，搞‘学习方法优化’小讲座。先小范围试试水，看看反响，也规避风险。”
“这个思路很务实。”银珠肯定道，“在不确定性高的时期，用最小成本验证市场需求和自身能力，是最明智的选择。明元，你做得很好。”她由衷地为东森的成长感到高兴。
得到银珠怒那的肯定，明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也是受了怒那你的影响。要是以前，我可能就一头热地冲上去了。现在才知道，多看几步路，心里更踏实。”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而且，家里……欧妈最近好像心情特别不好，我有点担心。我们能稳一点，也能少给阿爸欧妈添麻烦。”
银珠看着明元日渐成熟的脸庞，心中暖流涌动。这个家，并不只有她在努力，阿爸是定海神针，明元也在迅速成长为可以分担责任的男子汉。这种无形的支持，比任何物质保障都来得珍贵。“家里的事有阿爸和我们一起，别太担心。你专心学业和你的试点项目，就是最好的贡献。”
“嗯！”明元重重点头，这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与明元分开后，银珠下午没有课，她原本计划去图书馆继续研究金融危机相关的案例和历史上的应对策略，但刚走到图书馆门口，包里的传呼机震动了起来。她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
会是谁？银珠微微蹙眉，走到附近的公共电话亭回电。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一个沉稳温和的男声传来：“喂，你好，我是朴基正。”
银珠略感意外：“朴检察官？您好。我是郑银珠。您找我？”
“抱歉打扰你，郑银珠同学。”朴基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但细听之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长话短说。我这里遇到一个案子，可能需要咨询专业的医学意见。情况有些特殊，涉及可能的药物不良反应与现有基础疾病的鉴别诊断，卷宗里的描述比较模糊。不知你下午是否方便？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到附近找个安静的地方，简单请教一下。当然，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也会严格按照规定支付咨询费用。”他的措辞非常严谨，既说明了事由，也避免了瓜田李下之嫌。
银珠迅速权衡了一下。朴基正亲自打来电话，且语气透着紧迫，说明这个咨询并非泛泛而谈，很可能对案件侦破有实际帮助。作为未来的医者，能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协助司法公正，也是分内之事。而且，她内心深处，对与朴基正这样严谨正直的人交流，并不排斥。
“我现在有时间。朴检察官您定地点吧，我对学校周边比较熟。”银珠爽快地答应了。
“太好了。那就定在汉城大学正门对面的那家‘学者书房’咖啡角如何？那里环境安静，适合谈话。”朴基正显然提前考虑过地点。
“好的，我大约二十分钟后到。”
“学者书房”是大学附近一家格调雅致的书店兼咖啡厅，以藏书丰富和氛围宁静着称。银珠到达时，朴基正已经坐在一个靠窗的僻静卡座里，面前放着一杯清水和几份厚厚的文件夹。他今天穿着简单的浅蓝色衬衫和深色西裤，没有打领带，少了几分检察官的威严，多了几分学者的清俊。
见到银珠，他立刻起身，微笑着为她拉开对面的椅子：“麻烦你特意跑一趟，郑银珠同学。”
“朴检察官太客气了，能提供帮助是我的荣幸。”银珠落座，点了一杯热牛奶咖啡，目光扫过他手边的卷宗，但恪守本分地没有多看。
朴基正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但声音压得很低，确保谈话内容不会外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涉及保健品虚假宣传和可能导致消费者健康受损的案件。其中一位关键证人，是位患有慢性心力衰竭的老年人。他在服用涉案保健品一段时间后，出现了急性水肿和呼吸困难入院。家属坚称是保健品的问题，但厂家辩称是患者自身疾病发展的结果。”
他打开一份文件，指向上面复杂的医学记录和症状描述：“关键在于，需要判断患者的急性症状，有多大可能性是由保健品中的某些成分（比如大剂量甘草提取物）引发的水钠潴留和低钾血症所诱发或加重，而非单纯的心衰自然进展。这直接关系到案件定性和赔偿责任。”
银珠听得非常仔细，眉头微微蹙起。这确实是一个典型的药理学与临床医学结合的难题。她接过朴基正递来的、已经隐去关键个人信息的症状记录和实验室检查数据副本，仔细研读起来。
几分钟后，她抬起头，眼神专注而清澈：“朴检察官，从医学角度分析，这里有几个关键点。首先，大剂量甘草酸确实会导致明确的盐皮质激素样作用，引起水钠潴留、排钾增多，这对于心功能不全的患者是极大的负荷，极易诱发急性心衰发作。其次，卷宗里记录的患者血钾水平在入院时显着偏低，而尿钠偏高，这符合甘草中毒的电解质变化特征……”
她没有直接下结论，而是条分缕析地解释着病理生理机制，将专业术语转化为易于理解的语言，同时引用了权威药理学教材上的观点来佐证自己的分析。“因此，我认为，家属的指控有充分的医学合理性。 当然，最终认定需要更明确的证据链，比如保健品中甘草酸的确切含量、患者服用的具体剂量和时长等。但至少，不能如厂家所辩称的那样，简单地归因于疾病自然进程。”
朴基正凝神静听，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银珠都给予了清晰、有据的回答。他的眼神从最初的严肃，逐渐变得明亮，最后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非常精彩的分析，郑银珠同学。你的解释逻辑清晰，论据有力，一下子帮我厘清了这个医学关键点。这对我下一步的侦查方向有极大的指导意义。”他由衷地表示感谢，严谨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您过奖了，我只是尽己所能。”银珠谦逊地笑了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正事谈完，气氛轻松了些。朴基正收起卷宗，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开：“最近学业还是很忙吧？看你的气色还不错，但也要注意休息。”
“谢谢关心，还能应付。”银珠答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话题提醒了一句，“倒是朴检察官您，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处理这类经济相关的案件，压力想必不小。”
朴基正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没有否认：“确实。这类案件往往牵扯甚广，证据链条复杂，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当下的经济大环境，让一些原本就存在的矛盾更容易激化，也催生了一些新的犯罪形态。感觉肩上的担子不轻。”
他没有透露任何案件细节，但话语中透露出信息，与银珠之前的判断不谋而合。银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风雨欲来，各行各业都难免受到影响。坚守岗位，依法办事，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朴基正深深看了银珠一眼，目光中带着探究和欣赏：“郑银珠同学，有时候我觉得，你看待问题的深度和远见，远超你的年龄。令人佩服。”这话语里已带上了一丝超越普通欣赏的情愫，但他很快克制住，转为朋友般的关切，“听说你家里……一切都好吗？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不要客气。”
银珠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真诚，但她习惯了自己解决问题，也不愿轻易欠下人情，尤其是可能掺杂其他情感因素的人情。她礼貌而疏离地微笑：“谢谢朴检察官，家里一切都好，阿爸和我都有准备。”
朴基正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了银珠的界限感，从善如流地不再多问。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校园生活和最近的医学讲座，气氛融洽但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大约半小时后，银珠以还要去图书馆为由，起身告辞。朴基正坚持支付了咖啡费用，并再次郑重道谢。
离开“学者书房”，银珠走在回校的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与朴基正的这次接触，让她感受到一种基于专业尊重和人格欣赏的舒适感。但她很清楚，现阶段，学业、家庭的经济安全、以及即将到来的风雨，才是她生活的重心。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
傍晚，银珠回到自己的公寓，刚准备简单做点晚餐，书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郑汉采打来的。
“银珠啊，”郑汉采的声音透着一种疲惫，但更明显的是一种做出决定后的沉稳，“今天下午，我和你欧妈……谈过了。”
银珠的心微微一紧，握紧了话筒：“阿爸……”
“我没同意换房子。”郑汉采直截了当地说，语气没有任何犹豫，“我用了你分析的几条理由，也结合了我从出版社了解到的一些情况。我说，现在局势不明朗，家里需要留足现金应对可能出现的困难时期，盲目进行大额消费是不理智的。”
“欧妈她……反应很大吧？”银珠能想象到欧妈失望甚至愤怒的样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郑汉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嗯，闹了一阵脾气。说我胆小、不顾家、不体谅她跟着我受了这么多苦，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起色还不让她享福……老生常谈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无奈，但并没有动摇，“不过，这次我很坚持。我告诉她，这个家不止有她，还有你和明元的前程，有我们这个家的安稳。我不能冒这个险。”
银珠能感受到阿爸话语下的决心和压力，心中涌起阵阵酸涩与感动交织的情绪：“阿爸，让您为难了。”
“没什么为难的。”郑汉采的声音坚定起来，“我是家长，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银珠，你不用担心家里，阿爸心里有数。你欧妈那边，过几天等她气消了些，我再慢慢跟她讲道理。你安心学习，家里的事，有阿爸。”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充满了作为一家之主和父亲的担当。
“嗯，我相信阿爸。”银珠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知道，阿爸这场“战斗”，是为了守护这个家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微弱稳定，也是为了保护她和明元未来的可能性。
挂掉电话，银珠走到窗边，夜幕已经降临，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阿爸顶住了压力，做出了艰难却正确的决定。这不仅仅是拒绝一次冲动的消费，更是家庭权力格局的一次微妙转变，是理性开始压制浮躁的标志。这让银珠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更多了一份坚实的信心。
然而，就在银珠准备继续复习功课的时候，书桌上的小型收音机（她用来听新闻的）里，晚间新闻播报员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语播报着一则突发消息：
“最新消息！据外电报道，东南亚金融市场出现剧烈震荡，泰铢暴跌引发连锁反应……国际炒家开始瞄准国内金融市场……政府召开紧急会议……韩元汇率出现大幅波动……”
银珠拿着笔的手，骤然握紧。虽然早有预料，但风暴来临的速度和强度，似乎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墙上的日历前。日期被红笔圈出，旁边是她纤细却有力的笔迹标注的四个字：山雨已至。
（第一百零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