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十一月,寒风裹着枯槁的杨树叶,在县城的柏油路上打着旋儿,猛地撞向县粮站办公室的玻璃窗,发出“哐哐”的闷响——那声音不像拍打,倒像这栋老楼在冷天里的咳喘。林薇把棉袄的领口又往紧了拽了拽,指尖触到布料里起球的棉絮,这是她去年跑南方进货时穿的旧衣。她侧头看了眼身边的楚瑶,对方正悄悄哈着气搓手,手套上还沾着今早骑车带的炉灰;周晓云则攥着帆布包的带子,包角磨得发白,里面装着她们熬夜算的成本账和市场调研。
“这次要是谈不下来,城西那块儿就没好地段了。”周晓云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慌,“前两天我还看见百货公司的人去粮站问过仓库。”
楚瑶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往办公室门里递了个眼色:“别急,马主任不是油盐不进的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着煤烟和茶叶的热气涌出来。粮站办公室的模样,像极了林薇前世记忆里的国营单位:深棕色的办公桌是六十年代的老款式,漆面被磨出一道道白印,桌角堆着一摞用红绳捆着的报表,封面印着“1987年第三季度粮库盘点”;墙上的标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是刷上去的红漆,边角已经有些剥落;墙角的煤炉烧得正旺,铁皮水壶蹲在上面,壶嘴冒着细细的白气,把炉边的暖水瓶熏得发潮。
马主任从办公桌后站起来,五十出头的年纪,中山装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袖口洗得发灰,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腹和指甲盖被烟熏得焦黄,说话时带着点国营干部特有的慢悠悠:“三位同志是来谈仓库租赁的?”
林薇跟着坐下,椅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她注意到马主任坐下时,目光扫过桌上的调研表,眼角的皱纹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前世在商界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她,这不是拒绝,是犹豫。国营单位的人,最怕“不合规”,也怕“没政绩”,得顺着这两根弦来。
“马主任,我们跑了城西三个街区,做了份市场调研。”楚瑶把手里的纸递过去,纸上的字是她用钢笔写的,工整得像打印的,“您看,附近私人的门面房,每平米月租最高也就三毛钱,还没您这仓库宽敞。”
马主任捏着调研表,手指在“三毛钱”那行字上蹭了蹭,没看内容,先呷了口茶——搪瓷杯上印着“1986年度先进工作者”,杯沿有个小豁口。“私人门面能和粮站比?”他放下杯子,声音提了点,“咱这仓库临街,门口能停自行车,里面能隔出库房和卖场,五毛钱,少一分都不行。”
这话刚落,周晓云就接了话,语气软但底气足:“马主任,您算笔账。五毛钱一平米,这仓库两百平,一个月就是一百块。我们要装修,刷墙、安货架,最少得两百块;还要雇三个人,一个月工资就得六十块。您说,我们卖日用百货,一天能赚多少?真要是赔了,到时候租金都交不上,您这仓库不又得空着?”
林薇悄悄观察马主任的反应,见他拿起烟盒,半天没抽出烟——她知道,周晓云说到了点子上。这仓库空了快半年了,粮站最近效益下滑,上面催着精简人员,仓库的维护费还得从经费里扣,空着就是赔钱。
马主任的烟终于点上了,烟雾绕着他的脸转了圈。林薇趁机开口,声音放得平和:“马主任,您也知道,现在县里正抓乡镇企业发展,上周的《县报》还登了,说要扶持个体户搞经营。我们这超市要是开起来,能带动三个人就业,要是做得好,说不定还能成县里的示范点——到时候,粮站支持民营企业的事儿,不也成了政绩?”
她看见马主任夹烟的手顿了顿,眼神亮了亮——国营干部,最吃“政绩”这一套。楚瑶赶紧跟上:“还有,我们计划招聘的员工,优先考虑粮站职工的待业家属。您看,粮站最近不是在精简人员吗?要是能帮职工解决点家属就业的问题,大家不也念着粮站的好?”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了马主任心里。他翻文件的手停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圈——林薇知道,他在想自己的难处:粮站有三个老职工,子女高中毕业没工作,天天来办公室找他,他都快躲不过去了。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只有煤炉里的煤块偶尔“噼啪”响一声,铁皮水壶的热气越来越浓,把空气熏得暖融融的。马主任捏着烟蒂,在烟灰缸里摁了摁,没说话——谈判卡壳了。
楚瑶突然想起什么,轻轻碰了碰林薇的胳膊,然后转向张主任:“马主任,上次我们来考察仓库,看见后院堆着不少袋子,听值班的同志说是陈粮?”
马主任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点惊讶:“你说那批早稻?放了快一年了,口感差,粮店不好卖,堆在那儿占地方,上面还催着处理。”
“那我们或许能帮上忙。”楚瑶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点雀跃,“我们超市可以设个‘便民陈粮专柜’,按粮站的成本价卖,不赚差价。这样一来,粮站的库存能清了,我们超市也能靠‘平价粮’吸引客流——您看,能不能按陈粮的销售量,抵扣一部分租金?”
这话一出口,马主任“腾”地站了起来,茶杯没放稳,水洒了半杯在桌上,他都没顾上擦。他走到窗边,看着后院的粮堆,又回头看了看林薇三人——那批陈粮,再不处理就要发霉了,到时候不仅要赔本,还得挨批评。楚瑶赶紧掏出计算器,按得“啪啪”响:“按每个月卖五百斤算,一斤抵扣两分钱租金,一个月就能抵扣十块,一年就是一百二十块——既解决了您的难题,我们也能减轻点租金压力,双赢啊!”
马主任的手指在窗台上敲了敲,又敲了敲——林薇知道,他动心了。煤炉上的铁皮水壶突然“呜呜”地叫了起来,像是在为这场谈判助威。马主任转身,拿起笔:“行,这个法子好!租金就按三毛五算,前三个月免租,陈粮抵扣租金的事儿,咱们写进合同里!”
合同签完时,夕阳已经西斜,把粮站的砖墙染成了暖黄色。林薇拿着合同,指尖有点发颤——这不仅是一个仓库,更是她们在城西的第一个据点。周晓云长舒一口气,靠在墙上笑:“刚才我真怕谈崩了,手心都出汗了。”
楚瑶搂住她的肩,又拉过林薇的手,三人的手叠在一起,暖融融的:“知道为什么能成吗?因为我们不是在跟马主任讨价还价,是在帮他解决问题——他怕不合规,我们就提政策;他怕职工有意见,我们就优先招家属;他怕陈粮浪费,我们就帮他卖。将心比心,才能谈成。”
林薇回头看了眼粮站的招牌,“县粮食供应站”几个字被夕阳照得发亮,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车筐里放着布包,几个待业青年在门口徘徊——那大概就是粮站职工的子女,将来或许会成为她们超市的员工。
她们走了没多远,粮站二楼的窗户后,张主任正看着她们的背影,对身边的秘书说:“这三个女子不简单,懂政策,还懂人心。她们这超市,说不定真能成事儿——到时候,咱粮站也能跟着转型,不用再守着老摊子了。”
暮色渐浓,寒风还在吹,但林薇三人的心里却暖烘烘的。她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沿着柏油路往前走,手里攥着的合同,像是攥着一把打开未来的钥匙——这不仅是一家超市的起点,更是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碰撞时,普通人用智慧搭建的一座小桥,连着过去,也通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