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东宫,仿佛被浸在了一罐粘稠的蜜糖里。椒房殿中,更是终日弥漫着一种化不开的旖旎与温情。
傅沉舟几乎将所有的闲暇时间都耗在了这里。批阅奏折时,要江弄影在一旁磨墨添香,偶尔抬头,目光触及她安静的侧脸,心底便是一片奇异的安宁;用膳时,定要她坐在身侧,亲自为她布菜,看着她小口小口吃下,比自己享用珍馐更觉满足;就连午后小憩,也必要将她圈在怀中,感受着她清浅的呼吸拂过胸膛,方能睡得踏实。
他像一头终于寻回失落的珍宝的猛兽,恨不能时刻圈禁着,用体温去熨烫,用气息去标记,确认她的存在,驱散那场噩梦与签文带来的、潜藏心底的不安。
江弄影沉溺在这份近乎窒息的宠爱里,心中却如同揣着一只逐渐苏醒的兔子,随着日升月落,越发惶惶不安。
起初,只是些微小的异常。
那日,傅沉舟在院中看她新栽的几株兰草,头顶廊檐上好好悬挂的铜制风铃,竟毫无征兆地断裂坠落,带着尖锐的风声直直朝他头顶砸来!若非暗卫反应快如闪电将其击飞,后果不堪设想。宫人战战兢兢地检查,只说是年久锈蚀,可那断裂处却光滑得诡异。
又一日,他惯常骑乘的那匹温顺的西域汗血宝马,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眼珠赤红,发疯狂奔,直冲御花园的石山而去。傅沉舟险险勒住缰绳,手臂却被粗糙的树枝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这些,尚可归咎于意外。
直到那日清晨,江弄影在他怀中醒来,发现他雪白的中衣领口,竟晕开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她吓得心脏骤停,慌忙查验,才发现是他睡梦中无意识地咳出的,枕畔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无碍,”傅沉舟蹙眉拭去唇边不断溢出的血丝,语气带着压抑的烦躁,“许是近日政务繁忙,肝火旺盛了些。”
然而,事情远比他说的严重。
咳血的症状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本加厉。从最初的睡梦中,到白日里批阅奏折时,甚至会毫无预兆地呕出一小口鲜血,染红奏章。他的脸色日渐灰败,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时常批着批着文书,便抵唇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背微微佝偻,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
太医院院正携众太医轮番诊脉,眉头却越锁越紧。脉象显示太子殿下元气有损,五脏郁结,似有无形之物在吞噬他的生机,却根本找不到病因!各种名贵药材、滋补汤羹如流水般送入东宫,却如同杯水车薪,甚至他的状况还在一点点恶化。
“殿下……”江弄影端着那碗黑浓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看着他勉强喝下后依旧苍白如纸的脸,心脏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反复穿刺,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座荒山野岭中的破庙,那个老和尚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支被她藏在匣底、却字字如诅咒般的签文——
**“强求鸾凤和鸣,恐折凌霄之翼。”**
**“无后之相……累及尊亲……早逝之厄……”**
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实质的鞭子,抽打在她的灵魂上。
她从小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信奉科学真理。她曾坚信人定胜天,坚信只要彼此相爱,就能克服一切困难。
可是……傅沉舟这突如其来的、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怪病,一次又一次精准针对他的诡异“意外”……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那个“孽缘缠身”、“帝星陨落”的破碎文档警示,与眼前的现实骇人地重合。
一个绝望的认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她的心底:**她的存在,她的爱,就是对他最恶毒的诅咒!靠近他,就是在加速他的死亡!**
离开他?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她太了解傅沉舟了,若她此刻无缘无故消失或疏远,以他的偏执和强势,必定会掘地三尺,届时引起的动荡恐怕更大,反而可能让他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不能离开,又不能靠近……
巨大的绝望和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深夜,她独自坐在灯下,颤抖着手,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在顶端写下一行字:
**【恶毒女配自我修炼手册 V1.0】**
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滴滴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咬着牙,一笔一划,如同雕刻自己的罪状:
* **第一条:争风吃醋,挑衅正宫(伪)。** 目标:沈芷幽。手段:抢夺其份例,散布其谣言(控制在无损名节范围内),言语挤兑。目的:塑造善妒恶毒形象,降低自身“福缘”,以求……为他续命。
* **第二条:挥霍无度,骄奢淫逸(伪)。** 目标:东宫用度。手段:索要远超规制的衣物、首饰、珍玩,铺张浪费。目的:消耗自身“气运”。
* **第三条:恃宠而骄,愚不可及(伪)。** 目标:傅沉舟及宫人。手段:提出无理要求,表演愚蠢行为,激怒众人。目的:自毁形象,远离“贤德”,应验“孽缘”……
每写一条,她的心就冷一分。这哪里是什么修炼手册,分明是她将自己的尊严和爱情凌迟的刑具。
“实验”开始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她先是寻了个极其蹩脚的理由——说沈芷幽新得的那匹“雨过天青”纱颜色不祥,硬是派人从梧桐苑强行夺了过来。做这件事时,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能维持脸上那副刻意装出的、连自己都厌恶的刻薄嘴脸。
然而,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匹纱被送入椒房殿的当晚,傅沉舟持续了多日的低热,竟然退了!夜里安寝时,那令人心惊的咳嗽声也稀疏了不少。
江弄影站在床榻边,看着他终于舒展的眉头,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是巧合吗?她多么希望是!
第二次“实验”更加夸张。她故意在东宫花园“偶遇”正在赏花的沈芷幽,当着几位宗室女眷的面,用一种矫揉造作到极点的语气,阴阳怪气地嘲讽沈芷幽的衣着“过于素净,像是家里出了丧事”,甚至“不小心”将茶水泼到了沈芷幽的裙摆上。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卑劣得像阴沟里的老鼠。沈芷幽震惊而受伤的眼神,像鞭子一样抽在她心上。
结果更令人心惊——傅沉舟次日批阅奏折时,整整一个上午,竟没有咳一声!脸色也肉眼可见地红润了一些!
恐慌,如同最深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江弄影的四肢百骸。
她瘫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陌生、刻薄、连自己都憎恶的女人,泪水奔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不是巧合。
那签文……是真的。
她与他的相爱,就是在逆天而行。而逆天改命的代价,就是她必须亲手扼杀他们的爱情,将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恶毒女配”,用她的“恶”与“孽”,去抵消那冥冥之中施加在他身上的“诅咒”。
她以为自己能改变命运,却发现自己成了命运手中最残忍的那把刀,刀刀砍向的,都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纽带。这条她亲手选择的绝路,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无尽的黑暗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