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颠簸和剧痛中一点点重新拼凑起来的。仿佛在无尽的黑暗深海里挣扎了太久,猛地被拽回水面,第一个感觉是全身骨头像被拆开又勉强装回去的疼,尤其是左臂,火烧火燎,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麻痹。第二个感觉,是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和身下不断传来的、富有节奏的摇晃感。
有人在背着我跑。
我艰难地掀开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被汗水浸透的破旧棉袄后颈,以及两侧飞速倒退的、覆盖着积雪的枯枝乱石。
“咳……咳咳……”我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咳嗽,带出腥甜的血沫。
“紫鸢姐!你醒了?!别动!我们快到了!”一个带着哭腔却又强作镇定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小石头!他正跟在旁边,一边跑一边紧张地看着我。
背着我的人闷哼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是老根叔粗哑的声音:“丫头,撑住!就快出山了!”
他们还活着!我们……逃出来了?
黑水峪那毁天灭地的景象碎片般涌入脑海——失控的古老阴影、崩塌的山崖、被撕碎的黑袍人……还有我射出的那最后一颗子弹……我引爆了那个节点?
“谷……谷里……”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炸了!全炸了!山都塌了半边!”小石头语速极快,带着后怕和一丝解气的激动,“那些穿黑袍的杂碎,一个都没跑出来!紫鸢姐,你……你太厉害了!”
老根叔却喘着粗气补充道:“动静太大,肯定惊动鬼子了!咱们得再快点!”
原来,在我昏迷后,老根叔和小石头并未走远,一直在外围观察。当黑水峪发生惊天巨变时,他们冒着被波及的危险,冲进边缘区域,在一片混乱和崩塌中找到了昏迷的我,拼命将我拖了出来。我们几乎是踩着日军闻讯赶来搜剿部队的脚印,在最后关头逃离了那片已经沦为绝地的区域。
我趴在老根叔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的背上,感受着他奔跑时肌肉的绷紧和粗重的喘息,听着小石头在旁边不断鼓励和警惕四周动静的声音,眼眶一阵酸涩。又是他们……又一次,战友用性命和汗水,将我拉出了鬼门关。
接下来的路程,是在与时间、与追兵、与伤痛赛跑。我们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荒山野岭中穿行。我的伤势极重,不仅仅是左臂那道被黑暗能量侵蚀的伤口在不断恶化化脓,更严重的是精神层面的枯竭。强行引爆节点的那一击,几乎榨干了我所有的力量和生命本源,此刻的我,虚弱得连抬起手指都困难,只能依靠老根叔和小石头轮流背负。
饥饿、寒冷、伤痛,以及时刻可能出现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干粮早已吃完,我们只能靠啃食树皮和挖掘少量草根度日。小石头原本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如今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坚毅,他默默地承担起更多的警戒和寻找食物的任务,眼神时常落在我苍白如纸的脸上,充满了担忧。
老根叔的话更少了,只是咬着牙,拼尽一个老兵的最后一分力气,拖着我这个累赘,朝着根据地的方向跋涉。他肩膀上的旧伤崩裂了,鲜血浸透了棉袄,却哼都没哼一声。
每一次昏迷,每一次短暂清醒,我都能感觉到生命的流逝。怀中的“生命之树”碎片冰冷沉寂,与我体内的力量一样,仿佛都在那最后一击中消耗殆尽。绝望,如同这冬日的严寒,无孔不入。
但每当我觉得快要撑不下去,想要放弃这具残破身躯时,老根叔那沉重的喘息,小石头那强作镇定的鼓励,还有脑海中那些牺牲战友的面容——紫英、守陵人、李大姐、赵排长、大康、孙排长、老猫……他们一个个闪过,他们的牺牲,他们的嘱托,像一根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近乎熄灭的意识。
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要把情报……带回去……
这成了支撑我最后一口气的唯一信念。
不知过了多少天,在我们几乎要彻底冻毙饿死在荒山时,前方终于出现了熟悉的八路军游动哨!当看到那身灰色的军装和帽檐上模糊的红星时,老根叔脚下一软,连同背上的我,一起栽倒在雪地里。小石头则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喊出了联络暗号。
我们,终于回来了。
……
再次醒来,是在熟悉的、带着消毒水和草药气味的后方医院。身下是干燥的草铺,身上盖着虽然破旧却温暖的被子。阳光透过糊着棉纸的窗户,暖融融地照在脸上。
我还活着。
试着动了动,全身依旧像散了架一样疼,尤其是左臂,被绷带层层包裹,动弹不得,但那股阴冷的麻痹感似乎减轻了一些。体内那股力量依旧空荡,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死寂的深井,而是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春芽破土般的生机在缓慢滋生。
“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是韩指导员,他坐在炕沿,脸上带着疲惫却欣慰的笑容,“你可算醒了,睡了三天三夜。老根和小石头都快急疯了。”
“他们……没事吧?”我声音干涩地问。
“没事,都好,就是累脱了力,在隔壁休养。”韩指导员递过来一碗温水,“这次任务,你们立大功了。”
通过韩指导员的讲述,我才知道后续的情况。黑水峪的惊天爆炸和后续的山体崩塌,不仅彻底埋葬了那里的“门徒会”成员和那个危险的节点,也引发了日军的极大恐慌和混乱,为我们其他方向的行动创造了有利条件。上级对我们带回的情报高度重视,已经加紧了对类似可能存在“节点”区域的监控和防范。
“雷队长带着主力,已经把黑水峪外围区域彻底封锁了,暂时没发现那‘东西’跑出来的迹象。不过……”韩指导员神色凝重起来,“根据你们的情报和后续侦察,基本可以确定,‘门徒会’和那个神秘的‘乌鸦’组织,其最终目的,恐怕是想利用这些古老的‘节点’和地底那‘旧日之影’的力量,达成某种……我们目前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可怕目的。这场战争,比我们想象的,维度更多,也更危险。”
他看向我,目光深沉:“紫鸢焰同志,你身体里那种特殊的能力,以及你和那块碎片的联系,在未来对抗这些超自然威胁的斗争中,可能会起到关键作用。组织上希望,你能尽快恢复,并且……尝试着更好地理解和掌握它。”
我默默点了点头,手不自觉抚上胸口,那里,冰冷的碎片贴着皮肤。这一次,我不仅仅是幸存者,更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武器”。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枯燥。身体的恢复缓慢,但精神却在一点点重塑。小石头和老根叔恢复得比我快,他们时常来看我,带来一些缴获的罐头或者根据地里难得的糖果。小石头不再像以前那样毛躁,眼神里多了沉淀下来的东西,他会跟我讲分队新来的队员,讲训练场上的趣事,绝口不提黑水峪的凶险。老根叔则总是沉默地坐在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偶尔看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确认我还好好地活着。
我开始更加主动地去感受体内那股新生的力量。它不再狂暴,也不再仅仅是与大地生机共鸣,而是多了一种……经历过极致毁灭后的沉淀与掌控感。我尝试着引导它去滋养受损的经脉和左臂的伤口,效果虽然缓慢,却比我预想的要好。那残臂中的阴冷能量,在这温和而坚韧的力量冲刷下,似乎真的在一点点消散。
一天,我独自在医院后面的小山坡上晒太阳,尝试着与怀中的碎片沟通。经历了黑水峪的爆发,它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仅仅是冰冷和警示,偶尔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搏动,仿佛也在缓慢恢复。
就在这时,我感知到一股熟悉的、带着一丝阴冷诡秘气息的视线,从极远的地方扫过!虽然只是一瞬,却让我脊背发凉!
是“乌鸦”!他(或者它)果然还在!他在确认我的生死?还是在窥探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视线来源的方向,那里只有蓝天和远山。但我知道,阴影从未远离。
握紧了怀中那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传来微弱排斥感的碎片,我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
路,还很长。黑暗中的敌人,依旧虎视眈眈。
但这一次,我不再迷茫,也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和复仇。
我的战斗,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上,所有值得守护的光明。
而这副残破的身躯和这点微弱的力量,将是我燃烧自己,直至最后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