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细长的银针,一针针缝住滨海市的清晨。天色铅灰,云层低得几乎压垮霓虹,风从海上来,卷着咸腥与汽油味,像某种巨兽潮湿的鼻息。
陆廷渊的别墅矗立在半山,灯光彻夜未熄。书房落地窗外,雨幕连成倾斜的珠帘,内里却灯火通明,映得每一页资料都似被熨平的金箔。星图秘纹的复印件铺满长桌,像一张被撕裂又胡乱拼起的夜空;顾远山的名字被红笔圈出,旁边贴着一张泛黄照片——男人侧身立于“七星阁”招牌下,左手虎口那道疤被放大成一道漆黑的峡谷。
苏念星窝在转椅里,指尖敲击键盘的速度越来越快,屏幕蓝光在她脸上投出冷冽的轮廓。她已经连续三晚只睡四小时,眼眶下浮着两抹青,像被月色吻过的阴影。
“所有学术会议名单都被动过手术。”她声音沙哑,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屏幕跳出一条被删得只剩半截的参会记录,“十年前那场‘上古星官文化国际研讨会’,原本有三十八人,现在只剩二十四人,删掉的十四人里——”
她停顿,指尖悬在空格键上方,像悬在深渊边缘。
“——包括顾远山,也包括我母亲。”
陆廷渊把咖啡推到她手边,杯沿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指背,温度烫得她一颤。他却没收回手,反而用指腹擦过她关节处因寒冷泛起的鸡皮疙瘩,声音低得只能让两人听见:
“删名单的人,不想让我们知道‘老顾’是谁,也不想让我们知道——你母亲曾和他在同一张圆桌上。”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刺破雨声。是张大爷——当年唯一见过可疑男子的邻居。
铃声只响半秒便被接起,却传来不是老人,而是窒息般的嘈杂:
“陆总……他们……门口……”
砰——
像有人把整个世界掀翻,接着是玻璃碎裂、脚步杂乱,最后一声闷哼,电话归于死寂。
苏念星的指尖瞬间冰凉。陆廷渊已经起身,外套被甩到肩上,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闪电:“定位发我,报警,叫A组待命。”
半小时后,城郊废弃工厂。
雨水顺着破屋顶砸在张大爷被撕碎的雨伞上,伞骨支棱,像一具被剔净的白骨。手机被踩得稀烂,屏幕还亮着,停在“通话结束”界面。警方拉起的黄色警戒线,在雨里蔫成一条湿透的蛇。
“没有指纹,没有鞋印,监控三天前被激光烧毁。”李警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里带着挫败,“对方像是从空气里伸出手,把人拽进了黑洞。”
苏念星蹲下身,指尖蘸起地上一滴尚未被冲淡的血,捻了捻——血还是温的。她喉咙发紧,却听见陆廷渊在身后开口,声音像冰锥钉进木板:
“他们抓张大爷,不是怕他‘说’,而是怕他‘指’。”
“指?”
“指认——指认谁的脸,或者指认哪段监控。”
雨声太大,他的尾音被吞没,但苏念星听懂了:
张大爷见过凶手的脸,而那张脸,此刻或许正躲在警局内部,躲在档案馆,甚至——躲在陆氏集团。
回到别墅,两人浑身湿透。
苏念星刚踏进门,便收到匿名邮件,黑底红字,像从刀口滴下来的血珠——
“停手,否则下一个消失的,
是你怀里那本手记。”
她下意识抱紧怀中的紫檀木盒,指节泛白。陆廷渊从身后覆上她的手,掌心滚烫,声音却冷到极点:
“他们越想要,就越证明那东西能要他们的命。”
第二天,市档案馆。
助理小跑着送来一份加急报告:“陆总,您让查的毛发样本——被换了。”
鉴定单上,原本标注“陌生男性dNA”的编号,此刻对应的是一只流浪狗的毛囊。
苏念星盯着那行字,忽然笑出声,笑得肩膀发抖,却比哭还难看:“他们连狗都不放过。”
李警官脸色铁青:“封存室钥匙只有三把,分别在技术队、档案室、和市局副书记手里。”
陆廷渊没说话,只把指尖在桌面上轻敲——
笃、笃、笃。
三声,像给某人送终的鼓点。
傍晚,城郊茶馆。
老警察约定的包间在二楼,窗对着一片密林,雨后的树叶绿得发黑,像无数面镜子,把最后一丝天光反射成幽暗的冷焰。
苏念星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忽听“咔哒”——
子弹上膛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整个人被一股力道猛地拽进侧墙的空包间。门阖上的瞬间,她撞进陆廷渊胸口,听见他心跳声如战鼓,而走廊外,脚步声贴着门板滑过——
一步、两步、三步……
停住。
门把手被缓缓压下,却压不动——陆廷渊的皮鞋正死死抵住门沿。
“目标不是我们。”他用气音说,掌心覆在她后颈,像给炸毛的猫顺毛,“是老警察。”
下一秒,枪声闷响,消音器把爆裂压成短促的呜咽,像轮胎被戳破。
接着是身体倒地的闷声,鲜血顺着门缝流进来,蜿蜒成一条细小的黑蛇,停在苏念星鞋尖。
她死死咬住手背,把尖叫咽回喉咙。陆廷渊低头,唇几乎贴上她耳廓,声音低得只剩震颤:
“闭眼,呼吸,数到十。”
数到七,他猛地拉开门,走廊空空荡荡,窗扇摇晃,雨声灌入——
老警察的尸体仰面躺在血泊里,眼睛还睁着,手里却攥着一张被雨水泡皱的照片。
照片里,年轻版的顾远山站在“七星阁”门口,身旁一人被红色钢笔画了叉——
那人的脸,与陆廷渊书房里挂的祖父遗像,七分相似。
苏念星看见照片的瞬间,听见自己世界某处“咔啦”裂开一道缝。她下意识去抓陆廷渊的袖口,却抓了个空——
他蹲下身,指腹抚过祖父那张被划破的脸,眸色深得像雨夜的海,所有情绪被吞进暗潮。
“还要继续吗?”她声音发抖。
陆廷渊站起身,雨水顺着窗棂溅在他眉骨,像给他镀上一层冷铁。
他把照片折成两半,将印有祖父的那一半塞进胸袋,另一半——顾远山——递给苏念星:
“查下去,查到他不是陆振海,或者——”
“查到他确实是。”
“不管是哪一种,”他低头,额头抵住她额头,声音低哑却滚烫,“我都欠你一个真相,也欠自己一个了断。”
回市区路上,雨刷器疯狂摆动,像两个疲惫的节拍器。
车后座,苏念星摊开那张半张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七星镇,钟楼,寅时。
火将熄,星会落。
不来,则永夜。”
她指尖抚过那些字迹,忽然觉得它们像极父亲手记里那行被水痕晕开的“火”字。
陆廷渊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在这时伸出右手,稳稳覆在她左手背:
“寅时,还有五小时。”
“我们飞过去。”
车子冲破雨幕,驶向机场方向。
而雨幕后,一双眼睛通过望远镜,目送尾灯消失成红点。
那人拿起对讲机,声音被电流拉得支离破碎:
“鱼已咬钩,偏右鳃。”
“准备收线。”
夜色像被雨水泡发的旧棉絮,沉重、潮湿、带着霉味。
而七星镇的方向,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荒原上孤零零的钟楼——
钟面缺了半块,指针永远停在
4:47。
正是十年前,苏念星父母遇害的确切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