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给社区广场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却挡不住这里早已沸腾的喧嚣。锣鼓声从秧歌队那边传过来,敲得人心头发颤;另一边的广场舞队伍正随着强劲的音乐扭动,红绸子和花扇子在空中划出纷乱的弧线。可就在这片热闹的边缘,靠近花坛的石桌旁,却围了另一群人,气氛与周围的欢腾格格不入。
常保乐站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眉头微微皱着。他刚跟着郑一民到六组没几个月,还没完全褪去警校带来的青涩,此刻正努力把眼前的景象和李阳发来的预警信息对上号。李阳调去技术科后,靠着数据分析捣鼓出不少新名堂,今天一早就在内部系统里发了条预警:“城西幸福社区广场疑似存在隐蔽赌博活动,以广场舞竞技为掩护,赌注多为生活用品,参与人员以中老年群体为主。”
“就是那儿了。”郑一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穿着件普通的夹克,看起来就像个来散步的街坊,眼神却早已把石桌周围扫了个遍。
围着石桌的大多是大妈,也有几个老头混在里面,一个个都抻着脖子,眼睛紧盯着圈中间的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攥着点东西——有的是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鸡蛋,能看出圆滚滚的轮廓;有的捏着小袋洗衣粉,包装上印着鲜艳的花纹;还有个大妈手里攥着几张一元、五元的零钱,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张大妈昨天还拎着一篮子鸡蛋回去,笑得合不拢嘴,今天就跟李大妈吵得脸红脖子粗,说李大妈跳的时候故意踩她脚,是耍赖。”社区网格员王姐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无奈的愁容,说话时还得压低声音,生怕被那边听见,“一开始真就是老姐妹们凑一块儿图个乐,输了的请吃根冰棍,赢了的也不过多块香皂,谁知道慢慢就变味了。有个刘大妈,把买菜的钱都换成鸡蛋来押注,输了回家跟老伴吵了半宿;还有个陈大爷,心疼老伴总输,偷偷去公园跟人推牌九想翻本,结果把这个月退休金都搭进去了,现在老两口还冷战呢。”
杨震蹲在花坛的冬青丛边,假装系鞋带,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石桌。圈中间站着个穿花衬衫的老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举着个塑料哨子,正唾沫横飞地吆喝:“下一局比‘探戈步’!新教的那段,红队、蓝队各出五人!押红队赢的,把东西放石桌左边;押蓝队赢的,放右边!买定离手啊,哨子一响就不能换了!”
他话音刚落,围着的人就跟炸开了锅似的,纷纷往前凑。有个戴头巾的大妈犹豫了半天,把手里的十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左边,嘴里还念叨着:“红队有老周媳妇,她学舞步快,肯定赢。”另一个胖大妈则梗着脖子,把一袋洗衣粉重重放在右边:“我就不信蓝队赢不了,上回是被你们耍赖了!”没一会儿,石桌上就堆起了小山,除了鸡蛋、洗衣粉,还有酱油瓶、卷纸、甚至一瓶没开封的料酒,花花绿绿的,倒像是个小型杂货摊。
“这老头叫刘建国,以前是附近纺织厂的工会主席,退休快十年了,就爱张罗这些事。”王姐悄悄指了指花衬衫老头,“他自己不押注,但每场都要抽‘裁判费’,赢的人得给他俩鸡蛋,或者一小袋盐,说是‘辛苦费’,其实就是抽头。你看他那衬衫,崭新的,前阵子还换了个新手机,就他那点退休金,哪够这么花。”
郑一民点点头,转头对季洁和刚调来的女警韩丽使了个眼色:“你们俩先过去,混进去摸摸情况,别惊动他们。”
季洁和韩丽早有准备,都换上了轻便的运动鞋和休闲装,看起来就像来跳广场舞的年轻人。两人慢悠悠地走到广场舞队伍后排,跟着音乐扭动了几下,目光却时不时瞟向石桌那边。跳了没两分钟,就有个穿紫色外套的大妈凑过来搭话,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姑娘,新来的?看着面生啊。”
“嗯,刚搬来这附近,听说这儿广场舞热闹,过来学学。”季洁笑着回应,顺势往石桌方向挪了挪。
“学啥广场舞啊,来玩两把呗!”紫外套大妈眼睛一亮,拉着季洁的胳膊就往石桌走,“你看这,押对了就能赢洗衣粉、鸡蛋,比去超市买划算多了!我上礼拜就赢了一袋大米呢!”
韩丽也跟了过来,装作好奇地打量着石桌上的东西:“要是总输呢?那不是亏了?”
“亏了就再押啊!”旁边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大妈接过话头,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点不服气,“我前天是输了五斤鸡蛋,那是运气不好!今天我就得赢回来!你看那穿红衣服的,就是刘主席的老伴,昨天赢了一整箱牛奶,神气着呢!”
季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红队前排果然站着个穿红衣服的老太太,舞步确实比其他人熟练不少,尤其是刚才刘建国说要比“探戈步”,她明显胸有成竹,甚至还偷偷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季洁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记在了心里。
很快,刘建国吹响了哨子,喊道:“预备——开始!”
红队和蓝队的人立刻跳了起来。说是探戈步,其实也就是跟着音乐迈着交叉步,动作算不上标准,但每个人都卯着劲。季洁注意到,红队的人像是提前知道节奏似的,每次转身、迈步都比蓝队快半拍,尤其是刘建国的老伴,总能卡在最关键的点上。没一会儿,蓝队就有人乱了阵脚,一个大妈气得直跺脚,小声嘟囔:“他们肯定提前知道要跳哪段!刚才刘主席跟他老伴说了句话!”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荫下,李阳正举着个看起来像相机的设备,对准石桌。这是技术科新配的“犯罪痕迹智能扫描仪”,能快速识别物品上的指纹信息。他对着石桌上的鸡蛋、洗衣粉扫了几遍,屏幕上立刻跳出一串数据。
“郑队,有发现。”李阳压低声音,对着对讲机说,“这些押注的物品上,有大量重复的指纹,主要属于刘建国和他老伴。有些鸡蛋壳上的指纹显示,至少被反复触摸过五次以上,说明这些东西很可能是循环利用的道具,赢了之后收回去,再拿出来当诱饵,让其他人觉得容易赢,其实是在引诱更多人入局。”
杨震这时候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上面是刘建国的银行流水。“刘老头退休金一个月四千多,不算低,家里也没什么大开销,按理说不至于缺这点东西。但近三个月,他的账户里多了二十七笔小额转账,加起来有五千八百多块,备注都是‘活动费’。结合王姐说的情况,应该是有人用现金押注,他私下用手机转账记录,这些钱就是抽成和赌资的一部分。”
郑一民看时机差不多了,对周围埋伏的民警和社区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收网。注意方式,别吓到老人,尽量以教育为主。”
此时,石桌上的“探戈步”赌局刚结束,刘建国正拿着哨子宣布红队赢了,他老伴笑着把石桌右边的东西往自己这边拉,几个押蓝队的大妈唉声叹气,一脸沮丧。
郑一民带着人慢慢走过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刘大爷,大妈们,这么热闹呢?我们是派出所的,跟社区的同志一起来,跟大家聊聊‘健康娱乐’的事。”
刘建国一开始还以为是来检查广场舞噪音的,连忙摆手:“不吵不吵,我们这音乐声音不大,绝对不扰民!”
“我们不是来说噪音的。”季洁上前一步,把石桌上的东西轻轻收进事先准备好的箱子里,“刘大爷,大妈们,大家用鸡蛋、洗衣粉当赌注,比输赢抽成,这其实已经是赌博了。您看这位穿蓝衣服的大妈,昨天为了赢鸡蛋,跳得太急崴了脚,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还有那位陈大爷,为了帮老伴翻本,去公园赌钱输了退休金,现在家里都没法安宁,您说这划算吗?”
刚才吵得最凶的张大妈愣住了,手里的塑料袋“啪”地掉在地上,鸡蛋滚出来两个,她也没心思捡,喃喃地说:“这……这也算赌博?我们就是老姐妹闹着玩啊,又不是耍钱……”
“闹着玩为啥要抽成?为啥有人输了偷偷抹眼泪,赢了的又想再赢更多?”郑一民拿出随身携带的《治安管理处罚法》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以营利为目的,为赌博提供条件,或者参与赌博赌资较大的,都是违法行为。这里的赌资,不光指现金,像这些鸡蛋、洗衣粉,只要涉及钱物输赢,性质就变了。哪怕赌注是一根针,只要是以营利为目的,就可能触犯法律。”
刘建国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手里的哨子也掉在了地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就是想让大家活动活动身子,热闹热闹……”
“想活动身子,广场上有的是广场舞队、太极拳队,社区每周还组织健步走,这些都是健康的娱乐方式,没必要用押注当幌子。”社区主任接过话头,语气诚恳,“我们社区下周就组织‘健康舞比赛’,不比输赢,就图个开心,赢了的发奖状和体检卡,不比赢鸡蛋有意义?”
围着的大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的兴奋和激动全没了,只剩下尴尬和懊悔。那个赢了牛奶的红队大妈,红着脸把牛奶从塑料袋里拿出来,轻轻放回石桌上:“这奶……我不该要的,还给大家吧。”
最终,民警把所有押注的物品都收了起来,登记造册后,直接送到了社区养老院。对刘建国,考虑到他年纪大,又是初犯,主要进行了批评教育,让他写了保证书,并且没收了他非法所得的“裁判费”。社区还在广场显眼的位置立了块“禁止赌博,文明娱乐”的牌子,每天安排志愿者巡逻,一旦发现有押注的苗头,就及时上前劝导。
一周后,重案六组的人再次来到社区回访。夕阳正缓缓落下,把广场的影子拉得老长,染上一片温暖的金色。广场舞队伍依旧跳得热闹,节奏明快,充满活力。而那几张石桌旁,围坐着的老头老太太们,有的在下象棋,楚河汉界两边斗得不亦乐乎;有的在织毛衣,线团在手里转来转去;还有几个在聊天,说着谁家的孙子考了好成绩,谁家的菜种得好。没人再提“押注”的事,气氛轻松又祥和。
张大妈看到季洁,老远就笑着招手:“小季姑娘,快来!我们学了个新舞步,你帮我们看看,哪个动作不对!这次不赌东西,就图个乐呵!”
离开社区的时候,车窗外的景象渐渐后退。郑一民握着方向盘,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广场,突然感慨道:“有时候啊,打击赌博不一定非要手铐。这些老人,大多不是坏心眼,就是闲得慌,想找点乐子,又没意识到这是违法。让他们明白,真正的快乐不是靠赢别人的鸡蛋换来的,是藏在热热闹闹的日子里,藏在你帮我揉肩、我教你舞步的情分里,比什么都管用。”
李阳的电脑放在副驾驶座上,屏幕突然亮了一下,一条新的预警信息跳了出来:“系统监测到城东三个乡镇存在‘农业赌局’,村民以种子、化肥、农具为赌注,猜测谁家的庄稼收成好,目前参与人数正在蔓延……”
杨震探头看了一眼,挑了挑眉:“连种地的本都敢拿来赌,这心思要是用到侍弄庄稼上,地里早该丰收了。”
“下一站,农村。”郑一民踩下油门,警车平稳地驶离社区,朝着城外的方向开去。路边的玉米地已经泛黄,沉甸甸的玉米穗子压弯了秸秆,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季洁望着窗外这丰收的景象,心里清楚,他们要去守护的,从来都不只是法律冰冷的条文,更是这些靠双手吃饭的人,对生活最朴素的期待——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从来都不是赌出来的,而是汗珠子摔八瓣,实实在在干出来的。车窗外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吹进来,清新而踏实,就像那些脚踏实地的日子,总能让人心里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