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蜀路向北延伸,如同一条灰黄色的巨蟒,蜿蜒在初春的山岭间。
两万三千蜀地援军形成的队伍,前后绵延数里,脚步声、马蹄声、车轴声混杂,踏碎了山野的寂静。
李晨骑马行在队伍中段,身边跟着几名亲卫,还有一位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将领——黑石部的石鹰。
石鹰是风狼在蜀地带出的好手,如今已是黑石部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此次奉命带黑石勇士随蜀军北上。
“布政使,按这个速度,再有三日便能出蜀道,进入潜龙地界。”
李晨点头,目光扫过行进中的队伍。
东川王的八千蜀军衣甲相对整齐,纪律严明。
南平王的五千兵稍显散漫,但士气尚可。
蜀地征召的五千青壮则带着好奇与紧张,不时张望两侧山势。
最引人注目的是阿依朵王妃的五千山蛮兵——他们大多只着皮甲或简陋的布衣,但身形矫健,眼神桀骜,背负着样式独特的短弓和弯刀,行进间悄无声息,带着山林猎手特有的警觉。
“石鹰,你久在北地,觉得这支兵马,守晋州、卫潜龙,够用吗?”李晨问道。
石鹰认真想了想:“若是守城、守险要,依托工事,足够了。山蛮兵擅山林袭扰,蜀军擅守城结阵,互为补充。只要指挥得当,粮草充足,拖住燕王部分兵力或防备宇文卓奇袭,应无问题。”
李晨微微颔首,心中稍安。
郭孝将后方托付给这支联军,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轻。不仅要带兵到位,更要协调好各部,让他们真正拧成一股绳。
“布政使,”石鹰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风狼将军那边……”
李晨知道石鹰担心什么。
风狼带走的五千奇兵,是潜龙最早的核心战力。此次深入中原腹地,执行的是最危险的任务。
“风狼将军此刻,应该已经就位了,他的任务,比我们这里,更关键,也更凶险。”
中原,豫州,黄河北岸。
夜色浓重如墨,星月无光。
距离黄河重要渡口白马津约三十里,有一处依河而建的大型转运仓城——永济仓。
这里是宇文卓为西征大军储备粮草辎重的重要据点之一,平日里驻军两千,戒备森严。
但今夜,永济仓外三里的一片芦苇荡中,蛰伏着五百名如同鬼魅的身影。
所有人黑衣黑甲,面涂黑灰,只露出精光闪烁的眼睛。
为首一人伏在最前,身形精瘦,气息绵长,正是风狼。
风狼身后,副手压低声音汇报:“将军,摸清楚了。仓城内分东西两区。东区囤粮,主要是粟米、麦豆,估摸有十五万石以上。西区囤草料、军械、牲口。守军大部分集中在东区粮仓和四门,西区巡逻相对稀疏。戌时刚过,守军换过岗,下一轮巡逻约在子时初。”
风狼默默听着,脑中快速盘算。
主公李晨临行前专门交代过的话,在耳边回响:“……风狼,此去中原,烧粮仓易,收人心难。大饥之年,烧粮如杀人父母,会遭天谴,更失民心。草料、军械可尽焚之,粮食……能运则运,不能运,则散于民。告诉百姓,是潜龙李晨,怜其饥苦,特来放粮!”
风狼当时心中震动。
乱世之中,粮食就是命,就是军队的根基。
主公却要舍弃这打击敌人的利器,转而收买那些缥缈的民心?
但看着李晨郑重的眼神,风狼明白,这不是妇人之仁,这是更长远的算计。
“将军,咱们怎么干?”副手问,“按原计划,东西两区一起烧?”
风狼摇头:“改计划。集中力量,烧西区草料场、军械库。东区粮仓……不动。”
“不动?”副手和几个小队长都愣住了。
“不仅不动,还要‘帮’守军一把。第一队、第二队,负责制造混乱,佯攻东门,吸引守军主力。第三队,随我潜入西区,专烧草料、军械。第四队,任务最重——潜入东区,打开粮仓,不要搬运,只做两件事:一,在显眼处留下‘潜龙放粮,饥民自取’的标记;二,在粮仓外围制造几处‘疏漏’,让附近百姓能轻易发现,并能搬走粮食。”
众人面面相觑,一名小队长忍不住道:“将军,这……咱们辛辛苦苦摸进来,不烧粮,还帮敌人‘放粮’?这……”
“这是主公军令!主公说了,烧粮伤天和,失民心。散粮,虽资敌暂用,但能收中原民心!将来我们打回来时,这些百姓会记得是谁在饥荒年里给过他们活命粮!执行命令!”
“是!”众人虽仍有不解,但听到是主公军令,再无异议。
子时将至,乌云蔽月。
“行动!”风狼一挥手。
第一队、第二队百余人如同灵猫,借着夜色掩护,迅速潜至永济仓东门外。
他们并不强攻,而是用特制的火箭,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浸了火油的草球,奋力抛入东门内哨楼和营房区域!
“敌袭!火箭!”
仓城内顿时警锣大作,火光四起。
守军从睡梦中惊醒,匆忙集结,大部分兵力被吸引到东门。
与此同时,风狼亲自带领第三队两百精锐,从西侧一段防守相对薄弱的城墙翻入。
西区草料场堆积如山的干草、豆秸,军械库里成捆的箭矢、备用的刀枪甲胄,成了最好的目标。
浸了火油的布团被精准投入,火折子引燃,很快,西区陷入一片火海!火借风势,迅速蔓延,映红了半边夜空。
而第四队百余人,则趁东西两区皆乱之际,悄然摸入东区粮仓。
他们用特制工具悄无声息地撬开几处粮仓大锁,推开厚重木门,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袋。
在仓门内壁、粮堆显眼处,用黑炭写下歪歪扭扭的大字:“潜龙李布政使怜民饥苦,特开此仓,饥民自取,活命要紧!”
做完这些,第四队又故意在粮仓围墙外弄出几个缺口,拆掉部分栅栏,做出被“破坏”的痕迹。
然后迅速撤离,与风狼汇合。
整个行动不到半个时辰。
当仓城守将好不容易扑灭东门骚乱,赶到西区时,草料场和军械库已化为灰烬,烈火熊熊,热浪逼人。
而东区粮仓……守将冲过去一看,差点晕厥——粮仓大门洞开,墙上写着刺眼的大字,围墙还有缺口!
“快!快封住粮仓!派人把守!不准任何人靠近!”守将嘶声大吼。但已经晚了。
永济仓冲天的大火和混乱,早就惊动了附近村庄的百姓。
起初无人敢靠近,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粮仓开了!墙上写着潜龙放粮!”
饥肠辘辘的百姓在求生欲驱使下,开始壮着胆子靠近。
看到粮仓真的敞开着,里面粮食堆积如山,墙上字迹虽丑却意思明白……
最初的试探,变成了争先恐后的涌入。
百姓们用布袋、用衣衫、甚至用双手,拼命搬运粮食。守军试图阻拦,但人数太少,又疲于救火,根本挡不住越来越多闻讯赶来的饥民。
“潜龙军放粮了!”
“是北地那个李布政使!他给我们粮食!”
“快搬啊!活命粮!”
呼喊声在黑夜中传播。
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
粮食被一袋袋、一捧捧带走。守军射杀了几人,却激起更大民愤和混乱。
等到天明时分,永济仓东区十五万石存粮,已被搬走近三成,剩下的也被慌乱踩踏污染不少。
风狼带着队伍早已远遁,在预定的汇合点清点人数,仅轻伤七人。
看着远处永济仓方向仍未熄灭的火光和隐约的骚乱声,副手忍不住道:“将军,这招……真绝了。烧了草料军械,毁了宇文卓大军后勤。散了粮食,收了民心,还给守军留下烂摊子。估计那守将现在想死的心都有。”
风狼脸上却没什么笑容,只是望着那些被同袍搀扶的轻伤员,沉声道:“尽快处理伤员,转移地点。这才第一个。传令下去,下一处目标,照此办理。草料军械,尽焚。粮食,开仓放粮,留字潜龙。动作要快,要在宇文卓反应过来之前,多撕几道口子!”
“是!”
接下来的数日,中原腹地,宇文卓控制区的几处重要粮草转运点,接连遭遇“神秘”袭击。
袭击者来去如风,专烧草料、毁军械,对粮食却“手下留情”,反而开仓放粮,留下“潜龙放粮”的字样。
消息如同野火般在饥民中传开,无数百姓在绝望中看到了生机,也对“潜龙李布政使”这个名字,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期待。
而当这些消息终于层层上报,传到正在金城前线督战的宇文卓耳中时,这位摄政王的愤怒,可想而知。
金城前线,宇文卓中军大帐。
“废物!都是废物!”宇文卓将手中一份急报狠狠摔在跪地的信使脸上,“永济仓、洛口仓、敖仓……接连被袭!草料被烧,军械被毁,粮食被乱民抢掠!守军都是饭桶吗?查清楚是谁干的没有?!”
赵乾捡起散落的军报,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白:“王爷……袭击者手法老辣,行动迅捷,专挑后勤节点,而且……故意放粮收买人心。这风格……像极了潜龙的那支山地精锐,风狼所部。”
“风狼?李晨派兵深入我中原腹地?”
宇文卓先是一惊,随即暴怒,“猖狂!猖狂至极!李晨小儿,安敢如此!本王大军在此,他竟敢分兵抄我后路!”
“王爷,此刻不是愤怒之时。粮草被焚,尤其草料短缺,大军战马首先受影响。更麻烦的是,放粮收买人心,此计毒辣!中原民心若偏向潜龙,我军根基动摇啊!”
“传令!加派兵马,严守剩余粮仓!调骑兵,追剿这支潜入的敌军!还有,那些抢粮的乱民……给本王抓!敢抢军粮者,杀无赦!”
“王爷,此时若对饥民大开杀戒,恐怕正中潜龙下怀,更失民心啊!”赵乾劝谏。
“那你说怎么办?!”宇文卓咆哮。
赵乾沉默。他知道,潜龙这一手,打在了最要害也最无奈的地方。
饥荒之年,粮食就是最大的政治。
杀戮只能暂时镇压,却会埋下更深的仇恨。
可不镇压,粮草流失,军心不稳……
而此刻,河套方向传来战报:铁弓部放弃外围,固守风陵渡,燕王大军进展受阻,但压力巨大。
江淮方向,江南军与朝廷援军激战数场,互有胜负,呈僵持状态。
金城之下,攻城战已持续十余日,守军依然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