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山那句冰冷的警告,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安河县看似平静的湖面。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风平浪静。
周海山再也没有找过陆远,那份被打成“刺猬”的规划书也石沉大海,仿佛从未出现过。县政府那边出奇地安静,据说周县长最近频繁下乡调研,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当当,一副全心扑在工作上的勤勉模样。
然而,陆远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越是强大的对手,在出招前就越是沉得住气。周海山不是刘振华,他是一头真正的猛虎,不出则已,一出必定是雷霆万钧。
县委办在陆远的掌控下,已经彻底变了模样。钱国栋每天陪着老干部们钓鱼、写字,把联络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人也仿佛年轻了好几岁,见人就夸陆主任“知人善任,尊重老同志”。
而李卫则成了县委大院里最不受欢迎的人。他领着“行政效率督查小组”,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今天给财政局的报销流程挑刺,明天又批评国土局的窗口态度。半个月下来,报告没写出几页,得罪的同僚却能从县政府门口排到县委大院。他每天回到办公室,脸色都黑得像锅底,看谁都像欠了他钱。
办公室的小道消息说,李副主任这是被陆主任当枪使,专门派去得罪人的。李卫自己心里也憋屈,但他没得选。陆远交办的任务,是高书记“亲自过问”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干。
整个县委办公室,就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高效运转着。陆远像一个冷酷的钟表匠,将每一个齿轮都安排在了最合适,也最让他放心的位置上。
这天下午,县委常委会议召开。
议题只有一个:关于上一阶段“新城区规划”搁置后,相关预算资金的重新分配问题。
这无疑是高建功与周海山之间的又一次正面交锋。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周海山首先发言,他一改往日的激进,提出将这笔资金的大部分用于县城基础设施的“小修小补”,比如翻新几条主干道的路面,更换一批老旧的下水管道。他的发言有理有据,数据详实,听上去是一个非常稳妥务实的选择。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周海山的以退为进。新城搞不成,我就把钱花在县城里,这同样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老百姓也说不出什么。
轮到高建功时,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将一份文件轻轻往前推了推。
“同志们都看看这份报告。这是我们县扶贫办刚刚提交上来的,关于全县剩余贫困人口的最新摸底情况。”高建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城市要发展,民生要改善,这都没错。但我们不能忘了,在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山沟里,还有一些人,冬天可能连一屋子暖气都没有。”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周海山脸上。
“我提个建议。这笔钱,我们大部分拿出来,成立一个‘农村困难家庭帮扶专项基金’。根据扶贫办的测算,只要资金到位,我们有能力,也有信心,在明年入冬之前,彻底解决全县剩余一千三百五十八户建档立卡贫困户的住房、取暖和基本生活保障问题。”
“一千三百五十八户!”
这个数字,像一颗石头,砸进了沉闷的会议室。
周海山的眼皮跳了一下。高建功这是在用政治正确,用道德高地,来对他进行降维打击。他如果反对,就等于站在了全县最困难群众的对立面。
最终,经过一番不算激烈的讨论,高建功的提议获得了通过。周海山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有再坚持。
会议结束,陆远立刻安排办公室的秘书处整理会议纪要。
这是他上任后,第一次亲自督办常委会的纪要,要求极高,必须在当晚就完成初稿,第二天一早呈送给所有常委。
负责执笔的,是秘书一科的笔杆子,小张。
小张三十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平时话不多,但工作极其认真,是办公室里公认的老实人。陆远对他印象不错,觉得他踏实肯干。
“小张,辛苦一下,今晚加个班。高书记明天上午九点,要跟市里下来视察的王副市长汇报工作,这份纪要里的数据,就是汇报的核心材料,一个字都不能错。”陆远特意叮嘱了一句。
“主任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小张扶了扶眼镜,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深了,县委大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陆远和秘书一科的办公室还亮着。
将近十一点,小张才抱着一沓还散发着墨香的打印稿,敲开了陆远办公室的门。
“主任,纪要的初稿出来了,您审审。”小张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里却透着完成工作后的兴奋。
“辛苦了,快坐下喝口水。”陆远接过文稿,示意小张坐。
“不了主任,您先看,要是有问题我立刻改。”小张恭敬地站在一旁,没有要走的意思。
陆远点点头,开始审阅。
纪要的格式、行文、措辞都堪称完美,将会议的要点和各位领导的发言精神,都提炼得十分精准。陆远一边看,一边暗自点头,这个小张,确实是个人才,可以考虑下一步给他加加担子。
他很快看到了最关键的部分——关于成立“农村困难家庭帮扶专项基金”的决议。
【会议决定,……成立专项基金,力争在明年入冬前,彻底解决全县剩余一千八百五十八户建档立卡贫困户的……】
陆远看到这里,习惯性地准备拿起笔,在末页签下自己的名字。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沙沙声。
就在那一瞬间,陆远的手腕,停住了。
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像一根微不可察的鱼刺,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哪里不对?
他皱起眉头,将那段话又看了一遍。
一千八百五十八户?
这个数字,好像……有点问题。
陆远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下午在会场,他虽然在埋头记录,但高建功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记忆里。【信息整合】能力让他对数字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高书记当时说的,好像不是这个数。
“小张,”陆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这个一千八百五十八户的数据,你是从哪里核对的?”
小张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任,就是听高书记在会上说的,我记性好,应该不会错。”
“是吗?”陆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拉开了自己办公桌的抽屉,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了下午开会时扶贫办提交的那份原始报告。
他翻到数据页,目光落在那个关键的数字上。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全县剩余建档立卡贫困户:1358户。】
陆远将报告轻轻放在会议纪要的旁边,两个数字并排陈列,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1358。
1858。
只是一横之差,一个数字“3”,变成了“8”。
相差了整整五百户。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小张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远的心,则沉了下去。
这不是笔误。
如果是笔误,可能会把“1”写成“7”,把“3”写成“5”。但把“3”改成“8”,需要刻意地多添一笔,这是一个增量动作,绝不可能是无心之失。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致命的陷阱。
高建功的方案,是根据1358户的基数和总预算倒推出来的,每一户能分到多少钱,都是有精确计算的。如果基数凭空多出五百户,那么整个方案就成了一个笑话,预算会立刻出现巨大的缺口。
明天上午九点,高建功就要拿着这份材料,向市里的王副市长汇报。
如果他当着市领导的面,报出了“一千八百五十八户”这个数字,而后又拿不出相应的预算支撑,或者被熟悉情况的扶贫办当场戳穿……
那后果,不堪设想。
轻则,是高建功工作能力低下,连自己县里的基本情况都摸不清,在市领导面前颜面尽失。
重则,会被定性为“浮夸风”,为了政绩虚报数据,欺上瞒下,这是一个足以断送政治生涯的严重错误。
而他陆远,作为县委办主任,这份纪要的最终审核人,同样难辞其咎。高建功对他的信任,会瞬间崩塌。周海山只需要坐山观虎斗,就能轻松收获一个巨大的胜利。
好狠的手段!
好一个釜底抽薪!
陆远抬起头,目光如刀,看向已经面无人色的小张。他现在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办公室里,有内鬼。
这个平时看起来最老实、最本分的人,就是周海山安插进来的,那颗最隐蔽的钉子。
陆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县政府大楼的方向,一片漆黑,但陆远仿佛能看到,周海山正坐在黑暗中,带着一丝冷笑,等待着明天的好戏开场。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十一点十分。
距离明天上午九点的汇报,还剩下不到十个小时。
这场危机,已经不是改一个数字那么简单了。
这是一个信号,一次摊牌。对方已经把战火,烧到了他的指挥部里。
如何化解?如何反击?
陆远转过身,看着桌上那份错误的纪要,它像一张来自地狱的请柬,上面用看不见的墨水写着:
欢迎来到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