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云那一句突兀的问话,像是一滴冰水,滴入了滚沸的油锅。
没有激起喧嚣的声浪,反而让整个宴会厅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
它跳出了“资格”与“实力”的争辩,从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角度,直接将话题拔高到了一个宏大的、无可辩驳的历史层面。
函谷关与长江,孰固?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用青史做饵,用所有读书人的骄傲做钩的阳谋。
张昭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瞬间就僵住了。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那双刚刚还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错愕与慌乱。
他怎么回答?
说长江更险?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自欺欺人。函谷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下之雄关,岂是区区一道江水能比的?他若如此说,不用姜云反驳,他自己这辈子积攒的学问和名声,就先成了笑话。
可若是承认函谷关更险……那不就等于承认,所谓的长江天险,并非牢不可破吗?这岂不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在动摇他整个“固守自保”理论的根基?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是在面对一个浸淫了数百年史书的老狐狸。对方根本不与他争辩眼前的苟且,而是直接将他拉到了历史的长河里,用一个他无法否认的事实,来堵住他的嘴。
他身后的那些文臣,江东的世家代表们,也全都愣住了。
他们刚刚还群情激奋,一个个义愤填膺,准备好了满肚子的说辞来痛斥刘备的“不自量力”和姜云的“痴心妄妄”。可现在,这些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赞同和讥讽,变成了茫然与困惑。
一个坐在张昭身侧,看起来颇为富态的官员,下意识地捋了捋自己保养得极好的胡须,低声对旁边的人嘀咕:“这……这徐州来的小子,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提什么前秦旧事?”
他旁边的人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回道:“我亦不知。只是函谷关之险,史书早有定论,他此问,怕是另有深意。”
“能有什么深意?”另一人不屑地撇了撇嘴,“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口舌之利,想转移话题罢了。我江东兵精粮足,与那六国乱象,岂可同日而语?”
话虽如此说,但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张昭,带着一丝询问与期盼。
在他们心中,张公就是定海神针。只要张公能驳倒此人,他们便能立刻重整旗鼓,再次发起攻击。
武将席位上,气氛同样微妙。
程普、黄盖等老将,原本紧锁的眉头,此刻竟舒展开了一丝。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点看好戏的意味。他们不喜文人间的弯弯绕绕,但他们能看懂,那个叫姜云的年轻人,正在用他的方式,漂亮地扳回一城。
甘宁则是一脸的茫然,他扯了扯身旁苏飞的袖子,瓮声瓮气地问:“苏兄,先生在说啥?什么关,什么江的,咋那老头就不说话了?”
苏飞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兴霸,别说话,看着便是。先生的手段,高着呢。”
他看着姜云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敬畏。他本以为这位姜先生只是靠着公主的关系和一些小聪明,才说服了甘宁,可现在看来,此人的胸中韬略,恐怕远超自己的想象。
主位之上,孙权碧色的眼眸中,那丝被压抑的怒意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厚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兴趣。
他看着场中那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中那个原本只是用来“考验”的棋盘,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一场他自己都沉浸其中的精彩对弈。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给张昭解围。
他只是端着酒杯,安静地等待着。
而在他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周瑜,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刻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在为这场精彩的交锋,打着节拍。
他的目光落在姜云身上,充满了欣赏。
‘以史为剑,攻其必救。好棋。’
‘张子布一生爱惜羽毛,视名节重于性命,他绝不敢在学问上公然撒谎。这一问,便如同一根鱼刺,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接下来,无论他怎么回答,都会落入我的这位……妹婿的节奏里了。’
周瑜想到“妹婿”二字,眼神不由得又向孙尚-香那边瞥了一眼,只见那丫头正一脸紧张地攥着裙角,看着姜云的眼神里,担忧与骄傲交织,煞是可爱。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整个大厅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变得格外难熬。那些主和派的官员们,额头上甚至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张昭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他抬起头,迎着姜云那清澈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用一种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干涩地回答道:“自然……是函谷关更险。”
这六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的那些文臣们,集体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却又立刻感到了一阵新的、更大的憋屈涌上心头。
承认了。
江东文臣之首,主和派的领袖张昭,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承认了,长江天险,不如函谷关。
这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
姜云脸上的笑容不变,他对着张昭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他没有追击,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但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宴会厅的气氛,瞬间变得对主和派极为不利。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片令人难堪的沉默。
“张公所言,乃是史实,我等自然信服!”一名主和派的官员霍然起身,他涨红着脸,对着姜云大声道,“但此一时,彼一时!前秦之时,六国离心离德,内斗不休,方给了强秦可乘之机!今日我江东,上下一心,文臣用命,武将效死,更有主公这等英主坐镇,岂是当年那六国能比的?”
他的话,像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立刻激起了一片涟漪。
“说得对!我江东有长江天险,更有十万带甲精兵,钱粮充足,府库充盈,完全可以自保!何必要为了一个日薄西山的刘备,去得罪那如日中天的曹操?”
“就是!刘备自己无能,守不住徐州,那是他的事!我们凭什么要拿江东子弟的性命,去为他的失败陪葬?”
“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乃是顺应天命。我等固守江东,不主动招惹,他未必会南下。可一旦与刘备联合,那便是公然与朝廷为敌,到那时,曹操大军压境,战火一起,生灵涂炭,这个责任谁来负?”
“请主公三思!切不可因外人三言两语,而将我江东六郡八十一州的基业,置于险境啊!”
一时间,刚刚被姜云一句话压下去的主和派官员们,如同找到了宣泄口一般,纷纷站起身来,七嘴八舌,群情激奋。
他们的话语,尖锐而刻薄,却也无比真实地,说出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声。
在他们看来,江东,就是他们的家。这里有他们的田产、宗族、地位、财富,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一切。他们害怕战争,害怕曹操,害怕任何可能打破这份安宁与富庶的变数。
而刘备,就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联合刘备,在他们眼中,不是什么唇亡齿寒的战略,而是一场注定血本无归的豪赌,是引火烧身的愚蠢行径。他们宁愿选择对曹操摇尾乞怜,换取一时的苟安,也绝不愿意为了一个所谓的“盟友”,去冒任何风险。
张昭看着重新被自己人掌控的局面,看着那些慷慨陈词的同僚,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他抚着长须,重新挺直了腰杆,看向姜云的眼神中,又带上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承认自己刚刚在口舌上输了一招,但那又如何?
学问上的辩论,终究是虚的。人心向背,利益得失,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而现在,江东的人心,江东的利益,都站在他这一边。
整个宴会厅,再次被主和派的声音所淹没。那一道道或激昂、或悲愤、或担忧的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朝着姜云当头罩下。
气氛,对姜云,再次变得极为不利。
鲁肃急得在席间来回踱步,几次想要开口,却都被人声所淹没。孙尚香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她死死地盯着那些慷慨陈词的官员,若非场合不对,她腰间的长鞭恐怕早已出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姜云却依旧平静。
他静静地听着,任由那些声音冲刷着自己,脸上的那抹微笑,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
他脑海里那个穿着马褂的小人,此刻正盘腿坐在高台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下方的“表演”。
‘啧啧,这就不行了?这就急眼了?’
‘说白了,就是一群怂包软蛋。怕死,怕丢了荣华富贵。不过也好,把心里话说出来,总比藏着掖着强。’
‘让他们说,让他们骂,说得越多,骂得越凶,等会儿打脸的时候,才越响亮。’
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平息,直到张昭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姜云才不紧不慢地,将目光从孙权身上,转向了张昭,以及他身后那群义愤填膺的官员。
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丝令人玩味的笑意。
“然,六国各自为战,终被强秦逐一攻破,”他追问道,“此,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