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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蒋钦的船老大。”
周仓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块石头沉入深井，在小小的茶桌旁激起无声的涟漪。
蒋钦。
这个名字在姜云的舌尖上无声地滚过，带着一种陌生的分量感。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端起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送到唇边，用杯沿的温度去感受空气中微妙的变化。
孙尚香的眉头微微蹙起，她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此刻也多了几分凝重。作为江东孙氏的郡主，她对长江下游水域的各方势力并非一无所知，但“蒋钦”这个名字，却不在她熟悉的名单之内。这恰恰说明，此人并非官面上的人物，而是游离于官府和江东水军势力之外的、属于这片水域本身的“土皇帝”。
赵云的眼神则依旧平静，他只是将目光从周仓身上，转向了姜云，等待着后者的判断。
车马未动，粮草先行。对于他们这趟亡命之旅而言，情报，就是比金银和刀剑更重要的粮草。
姜云的脑海里，那个咸鱼小人已经盘腿坐下，面前摊开了一本小账本，提着笔开始飞快地书写。
‘账本左页，记优点：’
‘一、业务能力强。码头上所有人都推荐，说明此人是行业标杆，专业技能点满了。找他，就等于买了最高配置的保险。’
‘二、信誉卓着。所谓“不被水匪劫道，不被官府盘剥”，这可不是一般船家能吹的牛。这说明蒋钦此人，黑白两道通吃，关系网硬，面子大。’
‘三、总结：此人是广陵水路上的“最优解”。’
‘账本右页，记风险：’
‘一、树大招风。这么一个人物，必然是各方势力关注的焦点。我们一介“落魄书生”，贸然找上门去，就像一只小肥羊主动敲响了狼王的大门，我们的底细，怕不是要被他扒个底朝天。’
‘二、价格昂贵。周仓说“塞了不少钱”才打听到这个名字，可见此人的身价。贵，倒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会不会因为我们给的钱太多，而起了别的心思？’
‘三、性格未知。这种江湖豪强，往往性格乖张，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万一他是个看人不顺眼，给多少钱都不干的主儿，我们岂不是白费功夫，还打草惊蛇？’
咸鱼小人丢下笔，托着下巴，长长叹了口气。
‘唉，麻烦。这哪里是找个船家，这分明是在进行一场高风险的天使轮融资谈判。我们是项目方，蒋钦是投资人，谈得好，一飞冲天；谈不好，项目黄了，人也没了。’
想到这里，姜云放下了茶碗，碗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光知道一个名字，还不够。”
他看向周仓，目光平静而深邃。
“你再去一趟码头。这次，不要再问谁最厉害，谁最稳妥。”
周仓有些不解：“那……那问什么？”
“问故事。”姜云的声音很轻，“去找那些在码头上干了一辈子的老力夫，找那些修船的老船匠，请他们喝酒，听他们聊天。我要知道，这个蒋钦，是怎么从一个普通水手，变成今天这个船老大的。他靠什么起家？是义气，还是心狠手辣？他有什么朋友，又有什么对头？他爱喝酒，还是爱听曲？他最看重什么，是钱，还是自己的名声？”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周仓愣住了，他挠了挠头，似懂非懂。
旁边的孙尚香，看向姜云的眼神却又一次变了。她原以为，打听到蒋钦这个关键人物，下一步就该是策划如何见面。却没想到，姜云的心思，比她想的还要深远，还要细致。
他不仅仅是在评估一个合作对象，他是在试图解剖这个人。
赵云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上扬了一下。他欣赏这种谨慎。战场之上，对敌人多一分了解，就多一分胜算。如今这广陵城，对他们而言，就是一座没有硝烟的战场。
“先生是想……”赵云低声开口。
“知己知彼。”姜云轻轻敲了敲桌面，“我们不能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撞上去。我们得带着一份让他无法拒绝的‘诚意’去见他。而这份诚意是什么，就藏在他过去的故事里。”
周仓这下彻底明白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奋。这种活计，比单纯的打打杀杀，要有趣得多。他领了命，转身又融入了街上的人流之中。
茶肆里的说书先生，已经讲到了“张员外夜宿狐狸精洞府”的香艳桥段，引得满堂茶客发出心照不宣的哄笑。空气中充满了廉价的茶香和市井的喧闹，但姜云他们这一桌的安静，却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
孙尚香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我们就在这里干等？”
“等，也是一种观察。”姜云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广陵的街道，是用青石板铺就的，被经年累月的车轮和脚步打磨得光滑发亮。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提着篮子，从街上跑过，清脆的叫卖声，像一串银铃。一个穿着锦缎的富商，在几个家丁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走过，路边的行人纷纷避让。几个光着膀子的纤夫，扛着粗重的麻绳，喊着号子，汗水在古铜色的脊背上闪闪发光。
繁华，秩序，还有隐藏在繁华与秩序之下的，泾渭分明的阶级。
“你看，”姜云轻声说，“这座城，就像这条江。江面有江面的规矩，江底有江底的活法。我们想从江面安然渡过，就得知晓江底的暗流走向。蒋钦，或许就是能带我们看清暗流的那个人。”
孙尚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似有所悟。她发现自己开始习惯于跟上这个男人的思路，去观察那些她以前从不屑于留意的市井细节。她意识到，这些细节里，藏着真正的生存智慧。
一个时辰后，周仓回来了。
他一屁股坐下，自己倒了一大碗凉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才抹了抹嘴，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既有敬佩，又有几分匪夷所思。
“先生，你可真是神了。”周仓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激动却掩饰不住，“这个蒋钦，简直就是个传奇！”
根据周仓从酒桌上零零散散拼凑起来的故事，蒋钦此人，并非广陵本地人，而是九江人士，年少时便因家贫，在江上讨生活。他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曾为了一船被水匪欺凌的客商，单人一刀，冲上匪船，硬生生从十几个水匪手里，保下了那船的货物和人命。
自此一战成名。
他不要客商的任何酬谢，只要了那条被他夺下的匪船，招募了一帮同样穷苦出身的兄弟，开始了自己的船运生意。
他立下的规矩很怪。收的船费，比别人家高三成，但只要上了他的船，他就包你人货平安。若是中途出了任何差池，他十倍赔偿。十几年下来，他的船队越来越大，但这条规矩，从未破过一次。
他赚来的钱，大半都分给了手下的兄弟，或是接济那些在码头上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因此，他在广陵码头上的名望，比官府的县令还要高。那些纤夫、水手、力夫，提起“蒋老大”，无一不是竖起大拇指。
“那些老家伙说，蒋老大这辈子，不好金，不好色，就认两样东西。”周仓说道这里，顿了顿。
“哪两样？”孙尚香忍不住追问。
“一是烈酒，二是好汉。”周仓的眼睛里放着光，“他们说，再烈的酒，到了蒋老大那里，都跟水一样。再横的江湖人，只要是条真汉子，蒋老大都愿意结交。反倒是那些穿着绫罗绸缎、说话阴阳怪气的官老爷和富商，他向来不假辞色，给再多钱，也未必肯上他的船。”
烈酒，好汉。
姜云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画着圈。信息已经足够清晰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重义轻利的江湖豪杰。对付这种人，用钱去砸，是下策；用势去压，是蠢策。唯一的办法，就是投其所好，让他从心里认可你，敬佩你。
“他现在在哪？”姜云问。
“问到了。”周仓凑得更近了些，“码头东边，有个‘快活林’酒肆，鱼龙混杂，是水手和游侠最爱去的地方。蒋老大只要在广陵，每天傍晚，都会去那里喝上几碗。”
姜云看了一眼窗外，夕阳已经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橘红色，晚霞正浓。
时间刚刚好。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半旧的青衫。
“子龙，你和我去。尚香，你和周仓留守客栈，看好弟兄们。”
“我也要去！”孙尚-香立刻站了起来，眉头一挑，“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子龙将军再厉害也分身乏术，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那‘快活林’一听就不是什么安生地方。”
姜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上那件极不协调的水绿色衣裙，和那双跃跃欲试的眼睛。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不过，你得答应我，从现在起，你只是我的‘表妹’，一切听我行事，不许冲动。”
孙尚香撇了撇嘴，算是默认了。
姜云的咸鱼小人，则在心里默默地吐槽了一句：‘行吧，带个暴力输出在身边，安全感是高了点，但愿别一言不合就把人家的酒馆给拆了。’
他转头对赵云说：“子龙，把你的剑留下，换一柄最普通的朴刀。到了那里，你只是一个尽忠职守的护院管家。”
赵云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解下了腰间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青釭剑，交给了周仓。
一切准备就绪。
姜云走在最前，赵云落后他半步，孙尚-香则有些不情不愿地跟在另一侧。三人穿过喧闹的街道，向着码头东边那片更为嘈杂混乱的区域走去。
暮色四合，酒肆的红灯笼一个个亮起，像一只只诱人扑火的眼睛。
远远的，他们已经能闻到那股混杂着烈酒、汗臭和江风的独特气味。
一座看起来极为寻常，甚至有些破旧的两层木楼，出现在他们眼前。门口的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快活林。
姜云的脚步，在酒肆门口，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