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雯雯站在时空管理局的传送舱里，信心满满启动2489号机器。
下一秒却栽进1978年小沟村的猪圈，溅了一身新鲜猪粪。
“猪妖！”举着粪叉的刘土豆惊恐大喊。
作为未来农业专家，她看着村里贫瘠的土地直摇头。
“首先，把你们的高考数学提升到60分。”她对着全班倒数第一的刘土豆叹气。
村民们却集体反对：“姑娘，读书不如种地实在！”
直到她用全息投影展示未来农田丰收景象，村长激动得当场拜师。
刘土豆咬着铅笔头问：“肖老师，火车相向而行跟我种土豆有啥关系？”
肖雯雯看着窗外荒山突然皱眉：“等等，你们的祖坟……能量读数不对？”
凛冽的蓝白色光线在狭窄的舱室内流淌，冰冷地勾勒出金属壁上复杂的纹路和指示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臭氧的微腥混合着能量液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这是时空管理局“2489号维度穿梭单元”独特的体味。肖雯雯站在这冰冷的钢铁心脏核心，如同站在命运的门槛上。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消毒水尾韵的空气刺得鼻腔微微发痒。眼前巨大的弧形观察窗之外，是无垠的、仿佛凝固了的幽蓝光芒，那是时空管理局“锚点港”特有的能量缓冲层，像一片沉寂的未来之海。今天，这片海将托起她通往1978年的航程。
“肖雯雯管理员，任务指令序列‘谷穗’确认完毕。目标时空坐标：地球纪年公元1978年，中国区域，北纬34.2°，东经108.9°，陆地标识‘小沟村’。”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寂静的舱室内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主要任务节点：一、提升目标区域知识水平，聚焦节点人物‘刘土豆’等人学业能力，促使其参与知识选拔机制（代号‘高考’）；二、优化农业实践，提升土地产出效率；三、侦查并定位微弱异常能量源信号（类型不明）。请注意，历史修正阈值设定为‘微调’，请严格遵守时空管理条例……”
肖雯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那身银灰色的“管理员标准作业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属于未来战士的流畅线条。她抬起手腕，腕部的微型光屏上，任务简报的文字如同流淌的溪水般静静滑过：
对象：刘土豆。
身份：小沟村村民。
时空坐标：1978。
初始评估：生存技能（耕种）基础达标，知识储备（综合）严重低于时代基线阈值（推算：小学三年级水平？），学习积极性：极低。
“刘土豆……”肖雯雯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这名字带着泥土的生涩和一种近乎可爱的笨拙感，像一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带着新鲜泥巴的红薯。她的任务核心之一，就是把这颗“土豆”放进知识的蒸笼里，看看能不能把他“蒸”出点文化味儿来。她在心里飞快地勾勒着一张蓝图：高效堆肥技术手册、改良种子图谱、土壤酸碱性快速检测纸……这些来自3050年的“小玩意儿”，足以让1978年的土地焕发新生。至于那个倒数第一的刘土豆和他可能的伙伴们……肖雯雯脸上浮现出专业教师那种充满耐心（又略带一丝挑战意味）的微笑。她包里那几本用未来柔性材料伪装的“新华字典”和“数学习题册”，将是撬动他们命运的第一块砖。
“管理员肖雯雯，2489号穿梭单元最终自检完成，维度跃迁将在倒计时10秒后启动。请再次确认安全束缚装置。” 系统提示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束缚确认，状态锁定。”肖雯雯流畅地回应，声音平稳有力。她最后瞥了一眼观察窗外那片凝固的幽蓝，手指稳稳地悬停在启动光钮上方。那是一个完美的弧线，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像一个通往未知的门铃。
“目标：1978年，小沟村。出发！” 她低声宣告，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轻颤，坚定地按了下去。
嗡——！
低沉的、穿透骨髓的震动瞬间攫住了整个空间。那声音并非来自耳膜，更像是直接从灵魂深处炸开，骨头缝里都灌满了低频的嗡鸣。舱壁上流淌的蓝白色光芒骤然变得狂暴，如同亿万条发怒的毒蛇，疯狂扭动、抽打，刺目的光线几乎要灼穿视网膜！
肖雯雯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滚筒洗衣机，舱壁、地板、天花板——一切固态的参照物都消失了，只剩下疯狂搅动的光影漩涡。巨大的、混乱无序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撕扯着她的身体，安全带深深勒进肩膀和腰腹的肌肉，带来尖锐的痛楚，几乎要将她硬生生扯成几段。她紧紧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抵抗着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这绝不是正常的跃迁！2489号机器剧烈地哀鸣着，发出金属扭曲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警告！警告！空间坐标锚定异常！遭遇不规则时空湍流！能量过载！稳定性崩溃！防护场强度……滋滋……80%……50%……10%……” 尖锐的电子警报声被强大的能量乱流撕扯得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尖叫。
失控！彻底的失控！
肖雯雯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闪烁。她试图激活手腕上的应急稳定模块，指尖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视野被纯粹的光怪陆离占据，身体在暴虐的撕扯中麻木。2489号机器的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解体。就在意识快要被这股狂暴彻底淹没的刹那——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
仿佛一颗沉重的陨石砸穿了大气层，又像一口巨大朽烂的木桶被蛮力击破。所有疯狂的光影、撕扯的力量、刺耳的噪音，在这一声巨响中戛然而止！
取代那一切的是黑暗。
浓稠的、带着强烈异味的黑暗瞬间包裹了她。冰冷、粘腻、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味的流体瞬间涌来，粗暴地灌满了她的口鼻耳道！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污秽气息，混合着发酵的酸腐和新鲜的、浓烈的动物排泄物的臭气。身上那件引以为傲的、具备基础防御和温控功能的银灰色作业服，此刻黏糊糊、沉甸甸地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那股恶臭更加深入肺腑。
“呃——噗！咳咳咳！” 肖雯雯猛地从粘稠的液体中探出头，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她本能地用手抹去糊住眼睛的污物，触手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滑腻和粗糙颗粒感混杂的质地。
视野模糊地聚焦。
头顶是低矮的、歪歪扭扭用几根木棍和茅草搭成的顶棚，破洞里漏下几缕昏黄浑浊的光线。周围是粗糙的原木围成的栅栏。她的身体深陷在一种粘稠、冰冷、黑褐色的泥泞之中，温热的气息和低沉的哼唧声就在不远处响动。
几头体型滚圆、浑身沾满泥浆和排泄物的黑毛猪，正瞪着惊恐的小眼睛，哼哼唧唧地挤在角落，警惕地打量着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砸进它们“领地”的入侵者。其中一头胆子稍大的，试探性地朝这边拱了拱泥泞的鼻子。
一股浓烈的腥臊恶臭再次扑面而来。
猪圈！
肖雯雯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时空管理局的高级管理员，3050年的精英，带着改写历史的雄心壮志……精准降落在一座七十年代农村的猪圈里？深陷猪粪之中？！
2489号机器呢？她慌乱地扭动身体，试图在粘稠的粪水里寻找那个应该就在身边的穿梭舱。没了！除了冰冷的污秽和几声惊恐的猪哼，什么都没有！只有手腕上那枚不起眼的银色手环还在，表面黯淡无光，如同普通的装饰品，但这是她仅存的、来自未来的证明——她的个人终端兼紧急维生单元。腰间的工具包倒是还在，但被厚厚的污物覆盖，原本的银灰色变成了恶心的棕褐色。
“呜哇——母猪下崽啦？！咋恁大动静！” 一个粗犷、带着浓重乡音的少年惊呼声猛地从圈外传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肖雯雯僵硬地抬起头。
猪圈那扇歪斜的、用树枝胡乱捆绑成的栅栏门被猛地推开了一道缝。刺眼的、带着黄昏暖意的光线涌了进来，勾勒出一个瘦高身影的轮廓。那是个光着膀子的少年，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肋骨清晰可见。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根前端磨得尖锐的木棍——那显然是一把自制的粪叉，此刻正像握着一根长矛般对准了猪圈深处。
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白在黝黑的脸膛上分外醒目，里面盛满了最原始的惊恐和不可思议。他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大号土豆，目光死死锁在肖雯雯身上——这个满头满脸沾满黑褐色污物，从恶臭粪水里挣扎着站起来的诡异生物。
两人隔着污秽的空气和惊恐的猪哼声，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猪……猪妖！母猪成精啦！！！” 少年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破锣般的嗓子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陡然拔尖，几乎要撕裂黄昏的宁静。他手中的粪叉下意识地往前一挺，尖端带着寒光直指肖雯雯沾满污物的脸！
混乱。
难以想象的混乱在肖雯雯的大脑中如同炸开的蜂群。猪粪的恶臭灼烧着鼻腔，冰冷粘腻的触感紧贴着每一寸皮肤，宣告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现实。然而，更尖锐的刺痛来自手腕上那枚不起眼的银色手环终端。它不再沉默，而是以一种高频的、几乎贴着骨骼嗡嗡震动的模式发出无声的警报，一阵急过一阵，如同冰冷的手指敲击着她的腕骨。信息流强行涌入她的神经视觉界面，鲜红色的字符带着不祥的意味狰狞地跳动：
【警告！严重警告！】
【坐标锚定失效！2489号穿梭单元解体！时空联结不稳定！】
【核心任务模块‘谷穗’降级启动！】
【首要任务变更：就地扎根！建立身份掩护！激活节点人物‘刘土豆’！】
【能量源侦查模块：持续被动扫描中……信号微弱，方向：西北（方位角315°±5°）】
【环境扫描：公元1978年确认。区域：小沟村确认。】
【管理员生命体征：稳定（外部污染等级：高）。】
刘土豆！
肖雯雯的心脏猛地一抽，仿佛被这个名字狠狠撞了一下。她沾满污物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目光透过指缝里黏着的秽物，死死锁定在圈门外那个光着膀子、浑身紧绷如拉满弓弦的少年身上。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可笑的、充满警惕的攻击姿势，粪叉的尖头在夕阳余晖下闪着一点微弱的寒光，黝黑的脸膛上，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里，惊恐之外，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好奇？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既随时准备逃窜，又忍不住想再看看那吓到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稳住……肖雯雯，稳住！” 她在心里狠狠给自己下着命令，声音却在微微发抖。3050年的精英素养在这一刻被猪粪糊得有些狼狈，但刻在骨子里的冷静和适应力开始艰难地接管局面。她必须抓住这根稻草！这个叫刘土豆的少年，是系统刚确认的任务节点人物！
“咳……咳咳！” 她猛地又咳了几声，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从粪坑里捞出来的，“同……同志！” 她尝试着用记忆中关于这个年代的称呼，声音干涩沙哑，“别……别怕！我不是猪妖！”
少年刘土豆明显被这“猪妖”突然开口说话惊得往后猛缩了一步，手中的粪叉抖得更厉害了，眼神里的惊疑如同沸水上的气泡，剧烈翻滚。“你……你到底是啥东西？！” 他嗓子发紧，带着浓重的乡音，“从……从俺家母猪圈里冒出来！还……还穿得这鬼样！”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肖雯雯身上那件被污物浸透、材质奇特（在1978年的他看来绝对是“鬼样”）的银灰色连体服。
身份掩护！任务指令在肖雯雯脑中尖啸。
“我是……” 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知青？对！这个年代有知青下乡！这是最合理、也最容易获得临时庇护的身份！她立刻调整状态，挺直了腰板——尽管这个动作让贴在身上的湿冷污物更加不适。她尽力模仿着想象中那个时代知识青年的语气，带着一种（她自以为的）坚毅和热忱：“我是新来的知识青年！响应号召，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咱们小沟村劳动来了！”
她的声音在猪圈特有的混响和臭味中显得有点单薄，甚至因为紧张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但“知识青年”这四个字，在这个年代，在小沟村这样的地方，似乎自带一种特殊的、令人敬畏的光环。
刘土豆脸上的惊惧肉眼可见地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茫然和怀疑。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像在努力理解一个超出他认知范围的天方夜谭。“知……知青？”他喃喃道，粪叉的尖端无意识地往下垂了几寸，“知青……知青同志？” 他的舌头好像有点打结，小心翼翼地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太过正式和遥远的称谓，眼神在肖雯雯那张糊满污物却依稀能看出轮廓的脸和那身怪异的湿衣服上来回扫视，充满了不信任。“那……那你咋……咋掉俺家猪圈里了？还……还摔得这么……”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肖雯雯此刻的狼狈，憋了半天，小声嘀咕出来，“……这么臭烘烘的？”
肖雯雯的脸颊在污物下微微发烫。她强行忽略掉对方关于“臭烘烘”的精准描述，努力维持着知识青年应有的镇定和…一点点理所当然的尴尬？“这个……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脑中飞快编织着借口，“乘坐的……交通工具出了点小故障。对，小故障！” 她加重了语气，试图增加可信度，“意外，纯属意外！上级派我直接到生产一线，深入基层，可能……可能导航出了点偏差，定位到……嗯……猪圈，这个生活气息最浓厚的地方了！这也是缘分嘛！” 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暗自祈祷这个漏洞百出的解释能糊弄过去。知识青年坐的拖拉机或者牛车会“导航偏差”到猪圈里？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刘土豆的眼神更茫然了，那是一种“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就完全不知道是啥意思”的困惑。他本能地感觉到事情不对劲，这个“知青”浑身上下都透着诡异。但“知识青年”那层身份的“光环”，以及“上级派来”这几个字，还是产生了一种天然的威慑力。他犹豫着，握着粪叉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个更加粗犷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土豆！土豆！你鬼嚎啥呢？！真碰上狼叼猪了？！”
“啥猪妖？青天白日的！”
“哎哟！这味……土豆你是不是把粪坑刨穿了？！”
几个同样穿着粗布褂子、皮肤黝黑、裤腿挽到大腿的汉子冲到了猪圈门口，手里还拎着锄头、铁锹之类刚从地里回来的家伙什。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圈里泥泞中站着的肖雯雯，那怪异的装扮和满身污秽，让他们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这是个啥？！”
“土豆！这……这黑乎乎的一坨……真是猪妖变的？咋还穿着城里的奇装异服？”
“不像猪妖……倒像个……落难的城里学生娃？” 一个稍微年长些、留着络腮胡的汉子眯着眼仔细打量，语气带着不确定的猜测。
刘土豆看到援兵来了，胆子壮了些，立刻指着肖雯雯大声汇报：“二叔！三爷！她说她是新来的知青！坐的车坏了，导航……导啥航歪了，掉俺家圈里了！” 他努力复述着肖雯雯刚才的话，但“导航”这个词显然超出了他的词汇量，发音古怪。
“知青？” 被称为“二叔”的络腮胡汉子，也是小沟村的生产队长刘有田，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往前凑了两步，不顾那熏人的气味，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视着肖雯雯。“知青？公社里没说这两天有新知青要来啊？再说……” 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怀疑，“知青同志，你这掉的地方也太……太有‘味道’了。介绍信呢？拿出来看看！”
介绍信！
肖雯雯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沉入谷底。冰冷的猪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冷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腥臊味让她几乎窒息。稳住！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努力挤出混合着尴尬、委屈和一丝知识分子傲气的复杂表情。
“这位……队长同志，” 她看向刘有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带着点无奈，“非常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微微欠身，一个极其别扭的鞠躬动作，身上的污物随着动作晃动了一下，“介绍信……在剧烈的坠落过程中，连同我的行李……很不幸，都遗失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半是表演，一半是真的被臭得快受不了了），“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我确实是响应国家号召，怀着满腔热情来支援农村建设的知识青年！上级指示我们，要深入最基层，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也许……也许这就是一个考验？” 她抬起沾满污秽的脸，目光“坚毅”地望向这群惊疑不定的村民，“请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我可以先从最脏最累的农活做起！”
她这番带着特定时代印记的话语，尤其是“响应国家号召”、“同吃同住同劳动”、“考验”这些词汇，显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刘有田脸上的怀疑虽然没有完全消退，但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明显缓和了不少。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看这细皮嫩肉的，倒真不像干活的料，像个学生……”
“掉猪圈里？这考验也太狠了吧？城里娃娃也遭不住这个啊……”
“那……总不能让她一直泡在粪水里吧？”
刘有田沉吟着，粗糙的大手搓了搓下巴。知青身份特殊，来历不明又掉在自家猪圈里，一身古怪……这事透着邪乎。但看她说话条理还算清楚，又搬出了“上级”、“国家”，直接轰走似乎也不行。万一真是上面派下来的呢？他浑浊的眼珠子转动着，最后瞥了一眼刘土豆。
“土豆！” 刘有田下了决心似的，声音洪亮起来，“去！把你娘那件压箱底的蓝布褂子翻出来，带这位知青……”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肖雯雯，带着点审视，“同志，你叫啥名？”
“肖雯雯。” 她立刻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带肖雯雯同志去河边！让她好好洗洗！” 刘有田一挥手，算是暂时接收了这个“考验”中掉下来的烫手山芋，“洗干净了再说！这味道……呛得人脑仁疼！” 他嫌弃地挥了挥手，驱散那股浓郁的臭味，眉头依旧紧锁着，显然对这个从天而降（或者说是从粪坑里爬出来）的“知青”充满了疑虑。这事，没完。
刘土豆得了命令，如蒙大赦，赶紧把手里的粪叉往旁边泥地里一插，对着肖雯雯瓮声瓮气地说：“那……肖同志，跟俺来吧。” 他的语气带着点不情不愿，又夹杂着无法掩饰的好奇。肖雯雯艰难地迈开灌了铅似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刘土豆身后，走出了这个噩梦般的猪圈。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鞋底陷进泥泞里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留下一串污秽的脚印。夕阳的余晖落在身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丝毫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腥臭和前途未卜的茫然。她知道，在这个1978年的小沟村，属于她肖雯雯的“扎根”任务，伴随着一身猪粪的“深刻印记”，刚刚以一种极其不体面却又无法忽视的方式，正式开始了。
小河在村外不远处，水流舒缓，清澈见底。
肖雯雯几乎是扑进河里的。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全身，刺激得她一个激灵，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解脱感。她顾不上岸边不远处几个探头探脑、指指点点的村里孩子和刘土豆那有些呆愣的目光，近乎疯狂地搓洗着头发、脸颊、手臂……恨不得蜕掉一层皮。那件来自未来的银灰色作业服被她剥下来，揉成一团搁在岸边的石头上，露出里面同样被污物浸透的黑色贴身背心。河水冲刷着，带走污秽，也带走了些许初次任务就遭遇“精准空投猪圈”的沮丧。
腕上的银色手环终端在没人注意的水下发出极其微弱的震动。
肖雯雯猛地一个激灵，将手腕快速沉入水中，借助水流的掩护，启动了神经视觉界面。一行细小的蓝色文字无声地浮现：
【伪装身份确认：知识青年“肖雯雯”。档案已伪造（基础层），可应对常规核查。】
【驻地分配：小沟村知青点（东头土屋，已标记）。】
【紧急通讯模块：离线（能源不足1%，时空扰动干扰）。】
【任务日志更新：‘扎根’初步完成。下一阶段：核心渗透目标锁定——刘土豆。启动‘知识播种’程序。附带指令：环境初步侦查。】
渗透？播种？肖雯雯嘴角抽搐了一下，这词儿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搞间谍活动。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冽空气，努力把这些不太友好的术语抛到脑后。身份算是暂时有着落了，虽然过程极具“味道”。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艰难地爬上岸。刘土豆有些别扭地递过来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蓝色补丁的粗布褂子，眼睛盯着地面，不敢看她。
“给……给你换。” 少年的声音闷闷的。
“谢谢。” 肖雯雯接过衣服，那粗粝的布料摩擦着刚刚洗净的皮肤，带来一种完全陌生的触感。她穿上这身七十年代农家女子的衣服，宽大不合身，却奇妙地让她感觉稍微融入了这个时空一点——至少，不再像个怪物了。
刘土豆把她带到村东头。所谓的“知青点”，是一间孤零零的低矮土坯房，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简陋的木门歪斜着，只用一根木棍勉强别住。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长久无人居住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只有一盘土炕，一张破旧摇晃的矮桌，靠墙放着两个空荡荡、落满厚厚灰尘的破木箱。墙角甚至能看到蜘蛛网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晃动。唯一的“现代化”设施是窗台上一个积满灰的、空瘪的绿色铁壳暖水瓶。
这就是她的“据点”？肖雯雯看着眼前这间比3050年最低标准的生态避难舱还要简陋十倍不止的屋子，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扎根？根是扎在猪圈里，点在这土屋里？她默默地把那件沾满污物的未来作业服塞进工具包里，藏进破木箱的最底层。工具包里其他的东西——几本伪装成旧书的柔性平板电脑（未来教材），几包用不起眼油纸包裹的、伪装成普通药丸的高浓缩营养剂，一小盒伪装成雪花膏的皮肤消毒凝胶——都显得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像一颗被强行移植到陌生贫瘠土壤里的种子。
最初的几天，过得混沌而窒息。
肖雯雯努力扮演着“新来知青”的角色。她跟着村里的妇女们去地里拔草。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舔舐着裸露的脖颈和手臂，很快留下一片火辣辣的刺痛。她学着她们的样子弯腰，手指笨拙地试图揪住那些坚韧的野草根茎，没拔几棵，指甲缝里就嵌满了黑泥，指关节被草茎勒得生疼。腰背更是如同灌了铅，每一次直起身都伴随着一阵难忍的酸痛。
汗水顺着鬓角、脊背小溪般淌下，浸湿了那件粗布褂子，黏腻地贴在身上。风裹挟着尘土和庄稼叶子的味道吹过，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爽。
“肖同志，你这草拔得……啧啧，草根还留着呢！这可不行，回头一场雨，又蹿起来啦！” 旁边一个叫李婶的大嗓门妇女毫不客气地指出了她的“成果”，引来周围几个妇女善意的哄笑。
肖雯雯脸上火辣辣的，一半是晒的，一半是臊的。她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巴、微微颤抖的手，再看看身边那些布满老茧、动作麻利而精准如同机器的手臂，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攫住了她。她来自3050年，精通的是分子育种和无土栽培，是运用纳米机器人进行精准施肥和病虫害防治！现在却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被最原始的体力劳动折磨得筋疲力尽，还被嘲笑连草都拔不干净！
更大的煎熬来自精神上的格格不入。村民们对她客气而疏离。吃饭时，她端着粗瓷大碗，喝着能照见人影、漂浮着几片发黄菜叶的玉米粥，啃着粗糙喇嗓子的黑馍（一种混合了粗粮和野菜的窝头）。大家围坐在一起，话题永远围绕着天气、墒情、谁家猪下了几个崽、谁家娃又调皮捣蛋被打了屁股……这些琐碎得如同尘埃的内容，让肖雯雯感觉自己的精神世界如同这片干涸的土地一样，正在迅速沙化。她几次试图提起“学习”、“外面的世界”、“知识改变命运”之类的话题，回应她的总是一片茫然的沉默或者礼貌的敷衍笑容。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异类，一个……无用的人。
而她的核心任务目标刘土豆，更是让她深感无力。这个十八岁的青年，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她试图靠近时，总能巧妙地溜走。他避着她的眼神，走路都绕着她。偶尔在田埂上遇见，肖雯雯鼓起勇气想搭句话：
“刘土豆同志，今天天气不错啊？”
“嗯。” 一个沉闷的音节，脚步不停。
“我看那边地里的苗……好像有点发蔫？”
“哦。” 脚步更快了。
“你……平常喜欢看书吗？” 肖雯雯艰难地问出了这个核心问题。
刘土豆终于停下脚步，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真实的困惑和排斥：“看书？看书能当饭吃？俺爹说了，捏紧锄头把，种好地里粮，才是正经！” 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一片玉米地，留下肖雯雯独自站在田埂上，像个滑稽的雕像。
捏紧锄头把？种好地里粮？这朴实却又无比顽固的观念，像一道厚厚的土墙，横亘在她面前。她的“知识播种机”，在这片只信奉“力气”的土地上，连一颗种子都撒不下去！手腕上的手环终端偶尔会微弱地震动一下，提醒着她核心任务【启动‘知识播种’程序】的沉寂，那震动如同无声的嘲讽。
傍晚收工，肖雯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回那间孤零零的土屋。夕阳将长长的影子投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西北方向——那是手环侦测到微弱异常能量源信号的方向。视线所及，是村后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黄土坡，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一种荒凉的金红色。坡地上零星散布着一些低矮的土包，竖着歪歪扭扭的石块或朽烂的木牌——那是小沟村的祖坟地。荒凉，沉寂，除了几簇顽强的野草在风中摇晃，看不出任何异样。
能量源？在哪里？肖雯雯皱了皱眉。这片荒坡除了死寂的坟茔和贫瘠的黄土地，还能有什么？难道是某种特殊的地质构造？或者……埋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更强烈的疲惫和沮丧淹没。当下最重要的，不是那虚无缥缈的信号，是如何在这片“知识的荒漠”里，找到撬动那颗“土豆”的支点。她需要一个契机，一场足以撼动这个小村庄固有认知的“风暴”。
契机以一种肖雯雯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
这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空气黏稠得仿佛凝固了。肖雯雯正在田里奋力地对付着一垄顽固的杂草（虽然依旧被李婶评价为“糊弄鬼”）。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和带着哭腔的喊叫。
“快来人啊！二牛！二牛掉粪坑里啦！！” 是刘土豆惊恐万分的破锣嗓子。
粪坑？！
肖雯雯心头一凛，猛地抬起头。只见几十米外路边一个储存农家肥的大粪坑旁，已经围了一小圈人，乱哄哄的。刘土豆正手足无措地指着粪坑里面，急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几个赶来的汉子也急得跳脚，有人试图伸手去捞，但那粪坑深不见底，表面漂浮着厚厚的粪渣和腐败物，散发着比猪圈更浓郁的恶臭，根本看不到人。
“咋办？！快去找根长棍子！”
“哎呀！这下去捞怕是连自己也……”
“二牛！二牛你撑住啊！”
“没声儿了！怕是……怕是……” 一个老汉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恐慌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中蔓延。掉进这种深坑粪池，别说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算是个壮劳力，呛上几口污物也凶多吉少。时间就是生命！肖雯雯只觉得头皮一炸，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她猛地丢下锄头，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向粪坑！
“让开！” 她大喝一声，声音因为紧张和决绝而异常尖锐。
围在坑边的村民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下意识让开一条空隙。肖雯雯冲到坑边，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让她眼前一黑。她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心理建设，甚至没有看一眼坑底那令人作呕的景象。她深吸一口气——瞬间又被那浓烈的恶臭呛得几乎呕吐——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噗通！
粘稠、冰冷、带着巨大阻力的污秽瞬间将她淹没。恶臭无孔不入，直冲脑髓。她强忍着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和巨大的心理恐惧，强迫自己睁开刺痛的眼睛。浑浊、黑暗的粪水中，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下沉，手脚微弱地挣扎着。她奋力划水（如果这粘稠的液体也能叫做“水”的话），靠近那个孩子，伸出手臂，一把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激发了孩子的力量，二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手死死抱住了肖雯雯的脖子，勒得她几乎窒息！巨大的负重和粘稠液体的阻碍让她动作异常艰难。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蹬腿，一手死死抱住孩子，一手拼命划动，对抗着下坠的力量和粪水的粘滞，奋力向上挣扎！
“上来了！上来了！” 坑边传来夹杂着哭腔的惊呼。
当肖雯雯终于挣扎着将二牛的脑袋托出粪污表面时，岸上几双强有力的手立刻伸了下来，七手八脚地把几乎失去意识的孩子拉了上去。肖雯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自己也在村民的帮助下，像一袋沉重的垃圾一样被拖上了坑沿。她瘫倒在滚烫的泥地上，浑身沾满了黑褐色的污物，剧烈地咳嗽着，呕吐着，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刺痛，却也是无与伦比的甘甜。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恐惧？混杂的情绪。
二牛的奶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扑通一声跪倒在肖雯雯身边，不顾她身上的污秽，紧紧抓住她还在颤抖的手，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闺女！俺的活菩萨啊！俺给你磕头了！磕头了！” 说着就要真的磕下去。肖雯雯吓得慌忙阻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刘土豆挤在人群最前面，呆呆地看着瘫在地上的肖雯雯。她浑身污秽，狼狈不堪，比那天从猪圈里爬出来还要惨烈十倍。但这一刻，在刘土豆年轻的心里，这个原本古怪、可疑、像天外来客一样的“知青”，形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毫不犹豫的一跳，那份不顾自身安危的决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固有的认知。他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着，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中的那种排斥和疏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所取代。
刘有田大步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他看着肖雯雯，又看看被救上来正在被拍背催吐、哇哇大哭的二牛，最后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神情肃穆的村民。他深吸一口气，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对肖雯雯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带着沉甸甸分量的认同。
“肖……肖雯雯同志！” 刘有田的声音洪亮而郑重，回荡在安静的田野上，“好！好样的！！这份恩情，俺们小沟村，记下了！” 他顿了顿，看向肖雯雯的目光锐利依旧，却多了一种温度，“以后，有啥难处，尽管跟村里说！”
肖雯雯疲惫地躺在地上，浑身依旧散发着恶臭，骨头像散了架。但她的嘴角，却在无人注意的角度，悄然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契机，这足以撼动土墙的“风暴”，总算被她用最惨烈也最直接的方式……砸开了第一道缝隙。她侧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恰好对上刘土豆那双依旧残留着震惊、却再无丝毫躲避的眼睛。四目相对，少年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飞快地移开了，但那份根深蒂固的隔阂，显然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