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承稷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和杀伐决断后的沉重疲惫回到凤仪宫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预想中愁云惨淡、人人自危的景象,完全没有出现。
寝殿内,他的皇后,那个方才还被太医断言“胎像不稳,忧思过甚,恐有性命之虞”的范柔柔,此刻正换了一身宽松柔软的家常衣裳,闲适地半倚在窗边的软榻上。
午后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格,在她身上洒下一片温柔的金辉。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聚精会神,眉眼舒展,神态安详,红润的脸颊上甚至透着一股奇异的兴奋。
李承稷的目光落在书封上,瞳孔微微一缩。
《母猪的产后护理》。
……不,是他眼花了。
他定睛再看,上面赫然是三个大字——《养猪经》。
一旁的李嬷嬷和小桃正凑在一起,压着嗓子,为新开垦的那片御花园宝地,究竟是该种南瓜还是冬瓜,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南瓜甜糯,娘娘爱吃。”
“冬瓜清火,如今入了夏,正好解暑。”
整个凤仪宫,一派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田园风光。
李承稷站在门口,觉得自己像个误入桃花源的屠夫,满身的煞气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刚刚才下令将人数十颗人头落地,将一个百年世家连根拔起,为她和孩子铺平前路。
而她,在研究怎么养猪?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堵得他胸口发闷。
“咳。”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
殿内的三人这才如梦初醒,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范柔柔看到是他,眼睛瞬间亮了,半点不见外,开心地朝他招了招手:“陛下,你忙完啦?快来快来,这本书太有意思了!我以前只知道猪吃猪草,没想到还得给它喂豆粕和米糠,这样才能长得膘肥体壮,出肉率才高!”
李承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荒谬绝伦的感觉,迈步走了过去。
他在她身边的软榻坐下,目光从那本刺眼的《养猪经》移到她那张毫无病容的脸上,又缓缓下移,最后落在她依然平坦的小腹上。
他伸出手,动作却有些迟疑,悬在半空,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轻轻覆了上去。
“孩子……你……”他的声音很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好着呢!”范柔柔压根没察觉到他的情绪,反而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顺便把他的手也拍了一下。
“我儿子,结实得很!这点小风小浪,动不了他分毫。”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满是骄傲。
“随我!”
李承稷看着她那副没心没肺、甚至带着几分炫耀的骄傲模样,胸口那股由杀戮带来的闷气,像是被针扎破了一个小孔,缓缓地、一丝丝地泄了出来。
可随之涌上来的,却是更加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心疼。
他猛地伸出长臂,一把将范柔柔从软榻上捞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嵌进自己的骨头缝里。
“对不起。”
男人的头颅重重埋在她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细腻的肌肤上,声音闷得发紧,带着一丝血腥气过后特有的沙哑。
“是朕没用,让你和孩子受惊了。”
范柔柔被他勒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刚想挣扎,就感觉到了他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这个男人,刚刚才结束了一场不见刀光的血战,此刻却在后怕。
她心头一软,抬起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宽阔的后背。
“说什么傻话呢。”她的声音难得地放柔了,“你不是已经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打包扔进垃圾桶里了吗?你很厉害了,真的。”
垃圾桶?
李承稷的动作一顿,这又是什么闻所未闻的词?
他有些迟钝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联系上下文,大概猜到了意思。也只有她,能把抄家灭族、打入天牢这种血淋淋的事,说得像是清理一堆过期的废物。
那股荒谬感再次浮上心头,却冲淡了后怕的苦涩。
他缓缓抬起头,黑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柔柔,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什么?”
范柔柔的眼睛眨了眨,长而翘的睫毛像两把无辜的小扇子,一脸的茫然纯真。
“我什么都不知道呀。我就是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非说我肚子里的宝宝是什么‘天降祥瑞’,吃了能长生不老,张着血盆大口就要扑过来!”
她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打了个哆嗦,顺势往李承稷怀里缩了缩,抓紧了他的衣襟。
“然后我就吓疯了呀,后面的事,我脑子一片空白,都不记得了。”
她开始超常发挥她的“疯批”本色,将耍赖进行到底,表情无辜到了极点。
李承稷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滴溜溜转的眼珠,看着她那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被噩梦吓坏了的可怜孕妇”的无赖模样。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因为理直气壮而微微鼓起的脸颊,触感温热柔软。
这个小骗子。
从头到尾,她就没怕过。
她甚至借着这场“惊吓”,顺理成章地将所有事情都推了出去,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需要他保护的、脆弱的、受了惊的皇后。
她算准了他会雷霆震怒,会为她铺平一切。
她甚至算准了他回来后,会心疼她,会愧疚。
李承稷喉结滚动了一下,心底最深处,那块因她可能涉险而结成的冰,彻底融化成了一滩春水。
他非但没有半分被欺骗的恼怒,反而觉得……有些想笑。
他的皇后,真是个顶顶聪明的小狐狸。
“是吗?”他忽然凑近她,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喑哑。
“那爱做噩梦的皇后,确实该赏。”
范柔柔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这狗皇帝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信了的样子。
只听他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朕看凤仪宫外那片地就不错,不如再扩建一下,给你建个全天下最大的……猪圈,如何?”
李承稷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我就是疯了你奈我何”的眼睛,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他知道,她不想让他觉得亏欠。她用她的“疯”,不仅设了一个局,清除了所有敌人,还顺便,抹平了他心中可能存在的芥蒂。
这个女人,她的智慧,她的通透,她的体贴,总是藏在那副玩世不恭的“疯批”外表之下,不经意间,就让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好,你疯了。”他顺着她的话说,“是朕的皇后疯病发作,天生神力,自己赶跑了妖孽,护住了龙胎。”
这个说法,很快就成了皇宫里流传最广的官方版本。
而民间,更是将此事传得神乎其神。
“听说了吗?皇后娘娘有神仙护体!谁敢害她肚子里的龙太子,她就能化身天神,把妖孽打得魂飞魄散!”
“何止啊!我听说皇后娘娘发疯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金锄头,那是天上的神农仙君赐给她的法宝!”
“咱们的皇后娘娘,可不是一般的皇后!她那是护国圣母!她的‘疯’,是用来保护咱们大梁江山的!”
一时间,范柔柔的“疯批”名声,非但没有因为这次的风波受损,反而被蒙上了一层神圣而又强悍的色彩。
人们不再觉得她只是个有趣的、接地气的疯子。
在百姓心中,她的“疯”,已经和“护犊”、“铁血”、“不好惹”这些词,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成了一个传奇。
一个谁都不能惹,尤其不能动她孩子的,疯批铁血圣母。
而范柔柔本人,对外界的传言毫不在意。风波过后,她又恢复了每天推着小车,去菜园子“巡视”的悠闲日子。
只是这一次,所有看到她的人,眼神里都多了一份深深的敬畏。
他们知道,这位看似“摆烂”的皇后娘娘,身体里,藏着一头最凶猛的、为母则刚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