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之外。
空气仿佛凝固。
沈红梅那突如其来的一吻,轻柔却坚定。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阳近乎死寂的心湖中,荡开了一圈剧烈的涟漪。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嘴角残留的温软触感,与鼻尖萦绕的冷香,与他内心的茫然交织在一起。
让他一时失去了所有反应。
赫连洪显然也没料到,这小小的青木门筑基长老,竟敢在他这位元婴修士面前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
不由得愣了一下。
随即那双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不待赫连洪发作,沈红梅已缓缓站直了身体。
她甚至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脸上绽开一抹与平日清冷截然不同,带着几分慵懒,甚至可以说是放肆的笑容。
“前辈怕是误会了!”
她声音依旧清越。
但语调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漫不经心:
“并非是陈阳攀附于我。”
“而是本人,不喜清修,偏偏喜好年轻弟子,于身于心,平日里……”
“都需要纾解!”
她目光流转。
扫过陈阳苍白的面庞,最终定格在赫连洪身上,笑容更深:
“刚好遇到一个心悦之人,彼此慰藉,这怎么能算陈阳攀附于我呢?”
“要说攀附……”
“也该是我这筑基长老,活了百余年,贪恋他年轻体健,心思纯粹才是。”
“寻一份满足。”
她话语里的内容大胆至极。
几乎颠覆了她平日里在宗门内塑造的冷峻形象。
然而。
陈阳站在她身侧,却能清晰地看到。
她虽然在笑,那双昨日情动时盈满水光的眸子里,此刻却是一片格外的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他瞬间明白!
方才那触之即离的吻,并非情欲。
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在绝境中给予他,不容置疑的肯定与支持。
在场的欧阳华和宋佳玉也彻底愣住了。
他们毕竟是沈红梅的师兄师姐,相伴修行多年,自然知晓这位小师妹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虽然性格中有泼辣任性的一面。
但在人前,总是要硬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
尤其是在这等关乎宗门颜面,和自身清誉的场合……
何曾见过她如此……
如此不顾颜面,自污名声?
赫连洪是何等人物,活了数百年的元婴老怪,眼光毒辣,哪里看不出来沈红梅这番说辞。
纯粹是为了维护身边那小子。
硬生生把污水往自己身上揽!
他双眼不由得微微眯起。
寒光闪烁,心中愠怒更甚。
区区一个筑基修士,也敢在他面前耍弄这等心机!
就在这时。
沈红梅却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了依旧处于震惊中的欧阳华和宋佳玉。
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几分清冷。
但内容却再次让众人心头一跳:
“欧阳师兄,宋师姐,我打算待此次大典之后,便正式闭关,冲击结丹之境。”
“什么?”
欧阳霍然回神,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宋佳玉也是檀口微张,显然被这个消息冲击得不轻。
陈阳则是抬头看向沈红梅。
昨日在洞府中,他已经知晓了这件事,所以此刻并不意外。
然而。
沈红梅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如同石破天惊。
她坦荡地再次走到陈阳面前。
无视了赫连洪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威压。
目光灼灼地看向陈阳,声音清晰地传入几人耳中:
“待我结丹之后,不光是要举行金丹成礼,我还要与陈阳,成为道侣,共结连理,永不分离!”
说着。
她主动伸出手。
再次紧紧握住了陈阳那依旧有些冰凉的手。
陈阳只觉得一股暖流,从那只坚定有力的玉手中传来。
瞬间冲散了些许笼罩心头的阴霾。
他没想到……
沈红梅会在此刻,当着掌门师尊,宋师叔,尤其是赫连洪这位元婴前辈的面,将两人的关系如此直白地公之于众。
按照他对沈红梅性子的了解,她即便心中有意,也断不会如此张扬……
毕竟。
她晚上来找自己,都从不敲门。
而是直接翻墙的……
沈红梅似乎察觉到了陈阳那一瞬间的意外神色。
她眉头微挑,直接问道:
“怎么,莫非你不愿意吗?待我结丹之后,与你结为道侣,饮合卺酒,行敦伦之礼!”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陈阳,带着一丝不容退缩的追问。
陈阳看着她眼中那片的平静之下,深藏着的紧张与期盼,心中百感交集。
有酸涩,有感动。
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深吸一口气,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目光坚定地迎上她的视线,沉声道:
“不!弟子……陈阳愿意!”
听到陈阳肯定的回答,沈红梅眼底深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紧张终于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轻松的笑意。
欧阳华看着这一幕,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他哪里不知晓,方才赫连洪那番尖酸刻薄的话语,看似是提点批评陈阳……
实则句句都在借题发挥。
敲打他欧阳华拒绝联姻之事。
若真要说心性影响羽化真血……
当年小师妹沈红梅那般泼辣任性,连打坐都无法连续坚持两三天的浮躁性子,不也一样求得了羽化真血?
欧阳华自己虽未进过石室,不知具体关窍。
但他凭借对陈阳的了解,以其心性和表现出的资质。
再如何也不该一滴真血都求不到。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纵有万般不解和回护之心,此刻也难以辩驳。
如今见沈红梅不惜自污,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站出来维护陈阳。
他这做师兄的,心中既有欣慰,也有无奈。
他叹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开口道:
“既然是两情相悦,届时我青木门,必定为你们风风光光地操持好这场典礼!”
一旁的宋佳玉虽未说话。
但看着沈红梅的目光中也带着由衷的欣慰。
她是伴着沈红梅长大的师姐。
亲眼见证了她从少女时的任性到如今的坚韧,知晓其中坎坷。
见到小师妹孤寂百年后,终于寻到愿与之携手之人,心中自然是高兴的。
那赫连洪看着这峰回路转的一幕,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以他的阅历,如何看不出沈红梅本质上是何等骄傲之人?
持剑修行,身居长老之位,最重脸面!
即便内心对情爱有所渴求,也绝不屑于在人前如此露骨地表露。
他过去见过的剑修,无论男女,修为越高越是如此。
可眼前这沈红梅,为了给那炼气期的小子找补,竟能豁出脸面与清誉,做到如此地步!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就在这气氛微妙而尴尬的时刻。
那扇沉重的石门,再次“轧轧”作响。
缓缓开启。
赫连卉缓步从中走出。
她刚一出来,便敏锐地察觉到场中气氛不对。
自己的三爷爷脸色阴沉,似乎憋着一股闷气。
而青木门的欧阳华、宋佳玉等人,脸上却带着一种复杂,仿佛松了口气般的表情。
甚至隐隐有些……喜色?
怎么和她进去之前的气氛反过来了?
“三爷爷?”
赫连卉试探着叫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赫连洪的脸色。
她举起手中的一个玉瓶,带着几分成功后的欣喜,禀报道:
“三爷爷您看,这次我求得了二十九滴羽化真血!因为数量太多,我怕无法及时炼化,便全部装入这玉瓶之中,准备带回去慢慢淬炼吸收。”
二十九滴!
这个数字如同惊雷,再次在陈阳,沈红梅和宋佳玉心中炸响。
陈阳瞳孔微缩,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震惊。
沈红梅和宋佳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即便是上一代已故的青木门掌门,耗尽三根信香,也不过求得了十八滴羽化真血!
况且。
青木门弟子身在此地,受宗门福泽荫庇,按理说感应真血应当更具优势才对。
为何赫连卉这个外人,一次比一次多?
第一次四滴。
第二次十三滴。
这第三次……竟是骇人听闻的二十九滴!
这数量,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赫连洪听闻孙女的佳绩,本该高兴。
但此刻看着赫连卉那单纯只为修行进步而欣喜,全然不懂察言观色,更不懂像沈红梅那般主动的模样。
再对比旁边那对即将结为道侣的两人……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狠狠瞪了赫连卉一眼,心中暗恼:
同样是筑基大圆满,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人家三言两语,就把那炼气小子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马上被吃干抹净。
自己这孙女倒好,只知道捧着个玉瓶傻乐!
说不定昨天若是她主动些,早就收走那欧阳华的元阳了!
何至于现在还要看人家恩爱。
陈阳压下心中的翻腾,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和求知,望向赫连卉,声音干涩地问道:
“赫连前辈,您……您究竟是如何求得的?”
他实在无法理解。
同样的石室,同样的信香……
为何结果天地之差!
赫连卉被陈阳问得有些莫名,但还是老实回答:
“就是和平常打坐一样啊?静心凝神,摒除杂念,然后诚心祈求便是。”
她顿了顿,补充道:
“我刚踏上修行时,还未习得术法神通,便被三爷爷要求……”
“无论在何种极端环境下,酷暑严寒、雷雨交加,甚至身处险境,都需保持心境平和进行打坐修炼。”
“如此十年!”
“或许……”
“是习惯了这种状态,在此地更容易静下心来吧。”
……
“十年……极端环境下打坐……”
陈阳喃喃自语。
心中一片冰凉。
他总共修行也不过五六年光景,如何能与这等自小经受严苛训练的修士相比?
赫连洪之前的斥责虽难听,但此刻想来,似乎……
也并非全无道理。
若没有丹药,没有资源,没有沈前辈,师尊他们的帮助,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
这个问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绪。
这时。
赫连卉见陈阳神色惨然,心中有些不忍。
她想了想,竟主动拔开了手中玉瓶的塞子,递到陈阳面前:
“你看一眼吧,感受一下真血的气息,说不定……对你待会最后一次焚香祈求有所帮助呢?”
玉瓶一打开。
一股浓郁精纯,带着神圣古老气息的血气便弥漫开来。
陈阳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瓶底躺着数十滴淡金色的血液。
每一滴都如同拥有生命活物一般。
圆润饱满。
甚至在瓶底微微弹动。
金光流转。
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玉瓶的束缚。
飞腾而去!
“胡闹!快关上!”
赫连洪见状,立刻出声呵斥,语气带着一丝急切:
“这羽化真血蕴含涅盘道韵,拥有活性,灵气外泄过多,小心它们真的飞走了!”
赫连卉被吓了一跳,连忙塞紧瓶塞。
那诱人的气息顿时被隔绝。
陈阳也回过神来,心中更是震撼。
这羽化真血……
果然神异非凡!
他手握着自己仅剩的最后一根信香,脚步沉重地,再次走向那扇仿佛隔绝了机缘与他的石门。
在即将迈入石门前,他忽然停下脚步。
回头看向欧阳华,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心中的疑惑:
“师尊,弟子有一事不明。您既是青木门掌门,为何当年……没有抓住机会,亲自进入这石门,祈求羽化真血?”
欧阳华被他问得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之色,他看了看身旁的沈红梅和宋佳玉,解释道:
“当年宗门资源有限,信香珍贵。”
“我身为师兄,自然该将机会让给两位师妹。”
“助她们夯实道基。”
他的语气平淡。
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陈阳闻言,心中了然。
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愧疚涌上心头。
原来如此!
师尊竟是如此无私!
他将这珍贵无比的机会让给了师妹,如今又毫不吝啬地全部给了三根信香……
而自己,却接连失败。
辜负了他的厚望。
他点了点头,
在即将迈入石门前,他忽然停下脚步,似乎做出了决定。
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欧阳华,问道:
“师尊,弟子还有一事不明。”
“此地石门上的禁制,传闻是初代宗主与道盟共同布下,只是防止妖物潜入与警示之用,并无探查之能,是吗?”
欧阳华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道盟只是设下基础防护,并无窥探门内弟子隐私之意。”
陈阳点了点头。
眉头却依旧紧锁。
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将心中另一个疑惑问了出来:
“那……弟子方才第二次焚香,在信香即将燃尽的最后一刻,曾隐约看到那袅袅青烟顶端。”
“虚空之中,浮现出一道极其淡薄,形似飞鸟的虚影,仿佛跨越万古而来,带着一丝古老神圣的气息……”
“弟子猜测,那莫非就是师尊曾提及的凤仙?”
“那凤仙,它……”
“它会注视着这里吗?”
……
“什么虚影?”
沈红梅闻言,立刻诧异地出声。
她当年祈求真血时,可从未见过什么虚影。
宋佳玉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缓缓摇头。
表示自己未曾得见。
就连刚刚取得了二十九滴真血的赫连卉,也愣了一下,茫然道:
“虚影?”
“没有啊,那羽化真血不是凭空凝聚而生,直接滴落的吗?”
“我三次都未曾见过什么飞鸟虚影。”
赫连洪的视线也瞬间锐利地投射过来,带着审视与探究。
陈阳见众人反应……
心中一沉。
连忙止住话语。
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自嘲:
“或许……或许是弟子心中太过急切,以至于……产生了些许幻视吧。”
欧阳华虽然未曾进入过石室,但身为掌门,对宗门秘辛了解更多。
他沉吟道:
“即便真有虚影显现,据典籍零星记载,那也应是上古凤仙降临此地时留下的一道承载真血的法则残影。”
“并非本体注视。”
“你不必过多担忧。”
赫连洪见状,却是嗤笑一声,再次将矛头指向了欧阳华:
“呵呵,欧阳华,我看这最后一根信香,你不如直接收回,留给门中心性资质更好的弟子。”
“此物乃你宗门初代祖师青木真人,采集古木之骸炼制而成,不可复制!”
“想必以你之能,也炼制不出,怕是再也寻不到那青木残骸了。”
“何必浪费在一个会产生幻视,道心不稳的弟子身上?”
陈阳的脚步顿住了。
是啊……
如果师尊此刻要收回信香,他绝无怨言。
是自己没有这份机缘,辜负了师尊。
连当年的沈前辈,也仅分得一柱香而已。
然而。
耳边传来了欧阳华温和却坚定的声音:
“赫连前辈好意,欧阳华心领。”
“不过,不必了。”
“修行之路漫漫,机缘岂独羽化真血一道?”
“我相信我这弟子,自有他的造化。”
“况且……”
他顿了顿。
声音提高了几分。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我门中皆有传言,说陈阳乃祖师转世。”
“无论真假,我信他!”
“说不定这最后一柱香,他便能引动奇迹呢?”
赫连洪听闻,只是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但他原本准备拂袖离去的脚步,却悄然停了下来。
显然是想留下来,亲眼看着陈阳这最后一次失败。
好再借机好好嘲弄一番欧阳华,这冥顽不灵的信任。
石门合上。
陈阳背靠着冰凉的石门。
方才师尊那番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
欧阳华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维护,如同暖流。
令他心中的不甘与茫然,慢慢消融。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这间空旷的石室,确定没有任何隐藏的探查手段后,才缓缓走到祭坛前盘膝坐下。
他并没有立刻点燃信香。
而是闭上了双眼,开始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我的心……方才在外面……此刻说足够平静,那是自欺欺人。”
“赫连卉前辈所说的,于极端环境下十年苦修方能臻至的静心之法,我做不到。”
“赫连洪所说……他说的或许对!”
“我资质或许真的普通,我确实依赖了丹药和外力。”
“我心中装着对沈前辈的情感,杂念丛生……”
陈阳在心中一条条罗列着自己的罪状,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坦荡,逐渐取代了之前的惶恐与自我怀疑。
然而。
他的思绪猛地定格在,赫连洪那句充满笃定的话上——
“此物乃你宗门初代祖师青木真人,采集古木之骸炼制而成,不可复制!”
陈阳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眼底深处,一点执拗的,近乎疯狂的火光骤然点燃!
赫连洪说他资质平庸,他无法反驳。
赫连洪说他心性不足,他难以辩白。
赫连洪说他依赖外物,攀附筑基长老,他……也认!
因为他心中的确对于前辈有着旖旎心思。
但是!
赫连洪有一件事,说错了!
大错特错!
那就是——信香不可复制!
“没有试过,谁知道……能不能复制呢?”
陈阳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与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
毫不犹豫地,从自身的储物袋深处,取出了许久未用的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