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看着林洋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心疼,心中疑窦丛生。
这只通体灰黑,眼泛暗红,此刻正萎靡在地的乌鸦,究竟是什么来头?
竟能让一向心思深沉,情绪难测的林洋如此失态?
他心中隐约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此鸟也与林洋一般,是来自于那外海的生灵?
尽管心中猜测纷纭,陈阳面上却未显露太多。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应道:“好,我试试。”
他没有直接取出盛放通窍本体的玉瓶。
自从有一次在为一名弟子治疗时,通窍竟趁他不备,猛地钻入那弟子口中,把陈阳和那弟子都吓得魂飞魄散之后,陈阳便想出了一个更稳妥的办法。
他会定期从通窍身上切取一小部分血肉,分装在许多个单独的小玉瓶中密封保存。
需要为弟子治疗时,便直接取用玉瓶中的血肉。
既方便。
也避免了通窍每次露面可能带来的意外。
更减少了它暴露在众人面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或恐惧。
此刻。
陈阳便是从储物袋中,取出了这样一个准备好的小玉瓶。
他打开瓶塞。
倒出一点暗红色,依旧散发着浓郁生机的通窍血肉。
置于掌心。
随即。
他运转《乙木化生诀》,精纯的乙木灵气包裹着那点奇异血肉,缓缓覆盖向乌鸦齐根而断的腿部伤口。
灵力及体。
陈阳立刻感觉到了一丝不同。
起初。
血肉生机似乎能与乌鸦的伤处融合,断口处有细微的肉芽开始萌动。
但很快。
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威严气息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壁垒,阻碍着生机的蔓延,使得再生过程变得异常缓慢和艰难。
“嗯?”
陈阳眉头微皱,心中诧异。
难道这《乙木化生诀》只对修士有效,对其它生灵效果大打折扣?
就在他心中疑惑之际,旁边的林洋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平淡地开口道:
“那是元婴气息残留,影响了伤势的愈合。无妨,你多施展几次化生诀,反复冲刷治疗,看看能否将其驱散或中和。”
陈阳闻言,心中恍然。
同时也暗惊于这伤势的来源。
他依言而行,收敛心神,更加专注地运转功法。
一次又一次地将精纯的乙木生机引导,向乌鸦的断腿处。
他甚至不惜成本,连续用了好几个玉瓶中储存的通窍血肉。
随着第二次、第三次的反复治疗,那层无形的阻碍似乎真的被磅礴的生机一点点消磨、渗透。
断腿处的血肉再生速度明显加快。
虽然依旧缓慢,但已然能看到无比清晰,如同嫩芽般的新生组织在逐渐勾勒出腿脚的雏形。
也就在这时。
林洋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天亮之后,我就要走了。”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让陈阳正在运转功法的手猛地一颤,灵力输出都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他强行稳住心神,维持住治疗。
但心中的波澜却难以平息。
一种难以言喻,空落落的感觉悄然弥漫开来。
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为何?”
他忍不住问道。
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林洋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只乌鸦身上,似乎下了某种决心,直接坦言:
“欧阳华,几日后,要返回宗门了。”
陈阳一怔。
师尊离开宗门,已然三年。
这三年间,关于他去向的猜测从未停止。
有人说他是与杨家三位金丹一战受了暗伤,外出寻觅灵地或丹药疗伤。
也有人说他是修为已达瓶颈,外出游历寻求突破元婴的机缘……
众说纷纭。
莫衷一是。
如今听到林洋如此肯定地说欧阳华即将归来,陈阳自然疑惑。
“你怎么知晓?”
他追问。
林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回答道:
“我安排了灰羽,暗中跟着欧阳华……”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与深深的忌惮:
“我有自知之明……”
“以我这点微末修为,在欧阳华面前,根本无所遁形,甚至连露面都不敢。
“若是他在宗门之内,我行事也需格外小心,如履薄冰。”
他的目光扫过陈阳,带着一种陈阳从未见过的凝重:
“毕竟,这里不是外海,容不得我肆意妄为。”
陈阳心中一震。
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地上那只,正在被自己治疗的乌鸦,瞬间明白了过来。“难道,你口中的灰羽……就是它?”
林洋默认了。
“那……师尊他这三年,究竟做什么去了?”
陈阳忍不住好奇。
林洋沉吟片刻。
还是透露了一些信息:
“疗伤。他去了一趟天地宗,购买丹药……”
他话未说完,陈阳的注意力又被拉回了治疗上。
他发现,尽管反复施法,那乌鸦腿部的再生依旧比预想中艰难,那股残留的元婴气息如同附骨之疽,极其顽固。
“这伤势……果然麻烦。”
陈阳皱眉:
“我的化生诀似乎被那股气息严重干扰了。”
“无妨,继续。”
林洋语气坚定:
“多用几次化生诀,反复冲刷,看看能不能强行治好!”
陈阳点了点头。
不再多言,继续催动灵力。
在耗费了比治疗周山断腿时更多的精力和通窍血肉后,那乌鸦的断腿终于初步再生了出来。
虽然依旧绵软无力,缺乏骨骼。
但形态已然完整。
治疗过程中,陈阳也一直在思索林洋方才的话,他忍不住问道:
“元婴之气?难道师尊他……已经结婴了?灰羽是被师尊发现后重伤的?”
林洋摇了摇头:
“不,欧阳华没有结婴。”
“他这人很怪,明明修为已臻至圆满,但迟迟不去结婴……:
“他疗伤之后,似乎便在东域各处云游。”
“灰羽的伤势,是另一位他请动的元婴修士所留。”
“灰羽跟踪欧阳华时被对方察觉,瞬间重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以最快速度返回此地通知我……”
他闭上了眼睛,语气沉重:
“离开此地。必须尽快离开。”
他睁开眼,看向陈阳,少有的严肃:
“过几日,欧阳华返回时,很可能便会带着那位元婴修士一同前来宗门探查。”
“虽然对方据说只是初入元婴,且未成真君……
“但若真来了,我定然无法逃脱。”
……
“初入元婴?还有……真君?”陈阳对这个概念感到陌生。
林洋解释道:
“元婴境界,亦有高下深浅之分,并非单指修为高低。”
“真君更像是一种象征,一种尊号,代表着该元婴修士在某些方面达到了某种极致,拥有了独一无二的特质或能力。”
“与其他普通元婴修士产生了本质的差异。”
“具体我也知晓不多。”
“但真君二字,在元婴之中,分量极重。”
陈阳将这些信息默默记下。
对于如今只是炼气期的他而言,元婴境界实在太过遥远。
林洋接着道:
“若是来的是位元婴真君,恐怕感知范围极广,手段通天,我现在就已经逃不掉了,必定会死在这里。”
陈阳看着地上气息微弱的灰羽,又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林洋,沉声道:
“我加快治疗,天亮之前一定完成。你……天亮就赶快走吧。”
林洋点了点头,却又忽然看向陈阳,语气认真地说道:
“好。我们一起走吧。”
陈阳下意识地点头:
“对,一起……干嘛啊?!”
他猛地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洋:
“你……你什么意思?”
林洋一脸理所当然:
“就是字面意思,一起走。随我……去外海。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吗?”
他反问道。
“不想!”
陈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这下轮到林洋愣住了,他大为意外:
“为什么?”
陈阳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给出了一个非常实在的理由:
“鬼知道外海是什么地方?”
“人生地不熟,万一出去不小心,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吃掉都不知道!”
“我如今在青木门,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心,修行顺畅,灵石不缺,地位也有……
“安安稳稳等着筑基不好吗?”
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储物袋。
仿佛在确认那些灵石的安全。
林洋被他这番没出息的言论气得差点笑出来,没好气地道:
“吃掉?你以为你很珍贵吗?谁稀罕吃你!”
“说不定啊!”
陈阳瞥了他一眼,嘀咕道:
“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有些时候,就不太对劲!保不齐就安了什么心思!”
林洋瞬间被他气乐了。
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换上了一副诱惑的语气:
“这样吧,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
他取出了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储物袋。
只是将袋口打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刹那间。
一股浓郁到极致,精纯到令人心悸的灵气波动,如同实质般从那缝隙中弥漫出来!
陈阳只觉得呼吸一滞。
目光瞬间被牢牢吸住,脸色都变了!
那储物袋里,并非他想象中堆积如山的下品灵石,甚至不是他视为珍宝的上品灵石。
而是……
满满当当,散发着柔和却无比夺目光芒的……
极品灵石!
数量之多,简直晃花了他的眼!
“你……你……”
陈阳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极品灵石?这东西……不是结丹修士才流通的吗?不是极其珍贵吗?”
“珍贵?”
林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些许优越感的笑容:
“那只是对不同的修士,不同的地域而言罢了。”
陈阳猛然想起……
自己当初用一小截通窍血肉,从林洋那里换来一枚极品灵石时,还沾沾自喜。
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
如今看来。
那恐怕真的只是林洋随手拿出的一点零头而已!
巨大的财富冲击让他脑子有些发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你还想要通窍血肉吗?我……我还有几十个玉瓶……”
他试图再和林洋做一笔交易。
林洋却嫌弃地摆了摆手:
“不要了。我只是喜欢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而已,那条蚯蚓的血肉,有一点作为样本收藏就够了,要那么多有什么用?”
陈阳顿时语塞。
然而。
林洋话锋一转。
再次抛出了那个诱人的提议,他指着那个装着大量极品灵石的储物袋,对陈阳说道:
“陈兄,你若肯随我去往外海……这个储物袋,就归你了!”
“给……给我?”
陈阳的心脏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
呼吸都变得急促。
那里面可是堆积如山的极品灵石啊!
足以让任何炼气、筑基,甚至结丹修士为之疯狂的巨大财富!
“不光是这一个哟。”
林洋仿佛觉得诱惑还不够,又慢悠悠地补充道:
“像这样的储物袋,我还有很多个!”
“很多个?!”
陈阳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颠覆:
“你家里……莫非是掌管灵石矿脉的大财主不成?”
“大财主?”
林洋歪着头想了想,语气平淡地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也算吧……家里掌控的巨型灵脉,大概有个几十上百条而已。”
几十上百条……
巨型灵脉!
陈阳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当场晕过去。
这三年他接触宗门事务,对修真界的常识也了解了不少。
青木门所拥有的,不过是一条小型灵脉,便能支撑起一个宗门。
那些大一点的东域宗门,或许拥有一条或几条大型灵脉。
而巨型灵脉……
那是唯有元婴坐镇的顶尖势力才有资格占据!
林洋家里竟然有几十上百条?!
这外海,莫非真是传说中的灵石遍地,灵脉如草的黄金之乡不成?
再结合林洋平日偶尔流露出,对青木门各种资源的淡淡不屑。
以及那出手阔绰的作风……
陈阳此刻竟有些相信,这家伙恐怕真的来自大财主家。
“怎么样?想好了吗?要随我去吗?”
林洋再次追问。
那双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陈阳看着他那张期盼的脸。
又看了看手中刚刚治疗完毕,气息平稳了许多的乌鸦灰羽。
沉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去。”
他说道。
语气斩钉截铁。
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说完。
他仿佛耗尽了力气般,缓缓坐回了石凳上。
林洋脸上露出了明显的错愕与着急:
“为什么?!不光是灵石!功法、法器、丹药……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想办法给你!我家……真的很有底蕴!”
他试图用更多的条件打动陈阳。
然而。
陈阳却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
“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与这青木门没有太多羁绊的弟子……”
“当年是寻仙上山……不是……”
“即便知晓你来自于神秘的外海,前途未卜……
“或许,为了这些资源,为了更广阔的天地,我真的会心动,会随你一起去闯一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而坚定:“但……不行。”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林洋却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
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黯然,他低声试探着问道:
“是因为……赵师妹吗?”
陈阳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
只是沉默着,将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
毕竟两人的关系,太过微妙了。
林洋看着他这副模样,沉默了片刻。
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愧疚之色,轻声道:
“赵师妹的事情……当年,是我不对……”
他也明白……陈阳心中始终因赵嫣然之事,对他存有难以化解的芥蒂。
陈阳却摇了摇头。
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他转而问道:
“你之前说过,要我成为亲传弟子后,帮你做一件事情。究竟是何事?”
这件事他偶尔会想起。
但每次问起,林洋总是以不必了搪塞过去。
林洋闻言,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淡淡开口:
“是……取得青木门内的一件物品。”
“只不过,那需要利用你,甚至可能会让你陷入险境……”
“我起初是有这个打算,但后来……又不想了。”
“所以,不用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复杂。
陈阳若有所思。
见他不想细说,便也没有继续追问。
院落中的气氛,因这接连的对话,变得有些沉重和凝滞。
良久。
林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这样吧,陈兄。临别之际,我为你再弹奏一曲,算是……为你我相识一场送行,如何?”
陈阳闻言,有些疑惑:
“是你要走,按理说,应该是我弹奏为你送行才对。”
林洋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打击道:
“你弹得太难听,还是我来吧。”
陈阳被噎了一下。
无奈地“嗯”了一声,不再坚持。
安静地坐下,准备聆听。
林洋抱起古琴置于膝上,修长的手指轻轻落下。
这一次,响起的并非他常弹的那些或清越或激昂的曲子。
而是那首调子简单,近乎单调,如同和尚敲木鱼般的奇特曲调。
这首曲子,陈阳跟着林洋学过。
虽然弹得不好,但深知其有安定心神,助人入定的奇效。
然而。
今夜林洋弹奏的这首木鱼调,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琴音依旧平缓,依旧简单。
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魔力,幽幽地飘荡出去。
不仅笼罩了整个院落,甚至似乎蔓延向了更远的地方,将整个青木门都悄然包裹其中。
那单调的韵律,仿佛化作了无形的丝线,钻入听者的耳中。
缠绕上心神。
陈阳初时还觉得心神宁静。
但很快。
便感到一阵阵强烈的昏沉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眼皮重若千钧。
他猛地意识到不对。
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正在专注抚琴的林洋,声音带着一丝挣扎和惊怒:
“你……你这琴音……该不会是想要迷晕我,强行带去外海吧?!”
他想要挣扎起身,阻止林洋。
但身体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他踉跄着想要扑过去,却如同扑向虚幻的蝶影,只扑散了空气中一些若有若无的金色光点。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林洋的脸。
却惊骇地发现,对方的面容在自己的视野和记忆中,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模糊、淡化!
不仅仅是面容,连他的身形。
他惯常的神态动作,都如同被水浸湿的墨画,正在迅速褪色、消散!
“不……我不会强求你。”
林洋那变得有些飘渺,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几乎要停滞的思维中:
“我只是想要……消除我们之间,因过往种种而产生的……芥蒂。让你我能……重新开始。”
陈阳心中巨震。
还想要说什么,却只觉得额头前方一片浑噩,仿佛被一层浓雾紧紧包裹。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感知,都在迅速离他远去。
林洋的脸、林洋的身影、林洋的声音……
所有关于林洋的清晰记忆,都在飞速消褪。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
他只能听到林洋那最后一声,带着难以言喻复杂情绪,淡淡的道别:
“陈兄,好好睡一觉吧。”
“下一次见面……我们再重新认识一下。”
话音落下。
陈阳再也支撑不住。
沉重的眼皮彻底合上。
身体一软,重重地伏倒在石桌之上,陷入了沉睡之中。
……
夜色。
重归宁静。
唯有那奇异,带着魔力的琴音,依旧在青木门的上空悠悠回荡。
如同一声声叹息,随风飘散。
越过山门,漫向更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