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陈旧的笔记本,如同潘多拉的魔盒,在沈如晦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顾长钧那些简短却充满痛苦挣扎的字句——“不敢妄动,恐累及她”、“帅府若倾,她与孩儿焉有完卵”、“此生之憾,百死莫赎”——反复在她脑中盘旋,与她那浸透血泪的过往记忆激烈地碰撞、交织。
恨,依然是深刻的。破庙的寒风,念雪濒死的灰白小脸,自己饮鸩时的决绝……这些刻骨的伤痛不会因为几句迟来的忏悔就轻易抹去。可恨意的基石,却在那本笔记带来的、关于“另一面真相”的冲击下,产生了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裂痕。
她不再能像之前那样,心安理得地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顾长钧的冷酷与专制。一种更加复杂、也更加痛苦的认知,如同缓慢渗透的毒液,开始侵蚀她固守的堡垒——他们之间,或许并非简单的施害者与受害者的关系,而是被命运、时局、以及彼此性格的棱角,共同推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重的迷茫与无力。如果恨不再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那她该如何面对未来?如何面对那个她恨了这么久,却发现可能同样深陷痛苦漩涡的男人?
接下来的几天,沈如晦变得更加沉默,但这份沉默与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充满了内心风暴的、挣扎的沉默。她依旧很少与顾长钧对视,但当他端着药碗站在床边,或是沉默地坐在不远处处理公务时,她不再能完全忽略他的存在。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也少了以往的强势与压迫,多了一种她无法准确形容的、沉重而复杂的东西。
顾长钧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虽然依旧不与他交流,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屏障,似乎变薄了。她偶尔会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绷紧的身体,她在他与念雪互动时,那不再完全空洞、而是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的眼神……这些都像黑暗中微弱的萤火,虽然不明亮,却真切地存在着。
他没有急于靠近,反而更加克制。他依旧细致地照料她的起居,关注她的病情,但在行动上给予了更大的空间。他甚至开始在她醒着的时候,偶尔会抱着念雪,在离床榻稍远的地方,低声教女儿认物、说话,那低沉而温和的嗓音,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刻意讨好的笨拙,反而流露出一种自然的、属于父亲的温柔。
沈如晦闭着眼,假装沉睡,耳朵却无法屏蔽那些声音。念雪咿咿呀呀的学语声,顾长钧耐心的引导声,像细小的溪流,一点点冲刷着她心中冻结的坚冰。
这天,顾长钧似乎有重要的客人来访,在前院待了许久。回来时,身上带着未散的烟酒气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眉宇间凝着一股戾气,但在他踏入主卧、目光触及床榻上那道身影的瞬间,那戾气便迅速被他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片深沉的静默。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处理堆积的公文,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不动。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沉重。
沈如晦悄悄睁开一条眼缝,看着他的背影。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笔记上那句“北地烽烟骤起,强敌环伺”。他肩上的担子,似乎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沉重。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悸动,在她心底悄然滋生。那不是原谅,也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模糊的认知,意识到这个看似掌控一切的男人,或许也并非无所不能,他也被困在他的“帅府”和“责任”构筑的牢笼里。
就在这时,内间的念雪似乎做了噩梦,发出一声受惊的啼哭。
几乎是同时,窗边的顾长钧和床上的沈如晦,身体都几不可查地一震。
顾长钧立刻转身,大步走向内间。沈如晦也下意识地撑起了身子,目光追随着他的方向。
顾长钧熟练地将女儿从摇篮里抱起来,轻轻拍抚着她的背,低声安抚:“念雪不怕,爹爹在。”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念雪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小脑袋依赖地靠在他肩上。
顾长钧抱着女儿,在原地轻轻踱步。一抬头,却对上了外间沈如晦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滞。
沈如晦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慌乱地垂下眼睫,想要重新躺下,掩饰自己的失态。
然而,顾长钧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移开视线,或是沉默以对。他抱着念雪,一步步从内间走了出来,停在距离床榻几步之遥的地方。
他没有靠近,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句极其低沉、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沙哑的问话,打破了他们之间长达数月的、由她单方面维持的沉默壁垒:
“你……也担心她,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