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方逸华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杯刚沏好的参茶放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轻声提醒道：
“六哥，时间不早了，明天上午九点，董事局会议还要讨论下半年片单……”
邵逸夫轻轻回头，用手指了指那面巨大的香江院线分布图，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困惑：
“啊华，你来说说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郑硕，到底是什么路数？
一个靠着玩具墨方这种新奇巧货玩具起家的后生仔，听说还开了几家便利店，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跑到电影圈里来横冲直撞？他真以为这行当的钱是那么好赚的？”
方逸华站在他侧后方，斟酌着用词，语气谨慎：“根据目前打听到的消息，他确实是在去年的香江玩具展上，靠那个叫墨方的玩具捞到了第一桶金，发展很快。
后来模仿国外便利店的商业模式，在港九开了正大便利店，也做得不错。
这次投资许冠文拍《鬼马双星》，宣传手法……很特别，完全不像我们圈内人传统的路数，有点……有点不按牌理出牌。”她刻意避开了“厉害”之类的词。
“新？不按牌理出牌？”邵逸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带着浓浓的不屑。
“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哗众取宠罢了！
电影归根结底，靠的是剧本、是导演、是明星，是胶片上实实在在的光影功夫！这些才是硬道理！”
他话虽说得强硬，但内心深处却清楚，郑硕这套完全不讲规矩、线上线下结合、煽动民意的“乱拳”，确实打乱了他这个习惯了传统打法的“老师傅”的节奏，让他有种有劲使不上的憋闷感。
但他邵逸夫能在香江影坛屹立几十年，靠的不仅仅是院线。
他脑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是否要立刻调整邵氏自家重点影片的上映计划进行对冲？
是否要动用更强大的媒体关系进行反制？
还是……暂时按兵不动，看看《鬼马双星》上映后的真实成色再说？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他对着窗外喃喃自语，嘴角牵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但电影这行，光会造势可不够。最终，还是要靠片子本身说话。”他掐灭了雪茄，心中已有了决断。
先让子弹飞一会儿，看看市场真正的反应。如果片子不过硬，眼前这股虚火，烧不了多久。
如果片子确实有威胁……那他还有的是后手。
但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怒火攻心！
他想起明天具体的排片安排就觉得窝火。
迫于舆论压力，他不得不在邵氏兄弟院线里给《鬼马双星》放开口子。
但他邵逸夫在电影行业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也不是吃素的，他有的是办法让对方“合法合规”地吃哑巴亏。
他特意将影片大部分场次都塞进了像北角皇都戏院、深水埗黄金戏院这类设备陈旧、位置偏远、连座椅海绵都露出来的次级影院。
而将旗下位于铜锣湾、尖沙咀核心地段的最好影院、以及晚上七点到九点的黄金场次，全部留给了邵氏兄弟自家制作、由李翰祥执导，主打风月笑料的《声色犬马》。
“哼……”邵逸夫转过身，端起那杯参茶，抿了一口，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局的狠厉。
“片子好？许冠文有观众缘？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在这个圈子里，就算你片子再好，没有好的影院、没有黄金的场次，那也是龙困浅滩，成不了气候！”
他放下茶杯，对方逸华下达了一条更具体的指令：“去，通知技术部门那边，明天……北角皇都戏院那两台老旧的放映机，‘正好’需要一次全面的维护保养。
备用设备能放出影、对得上声音就行，音效有点杂音、画面偶尔跳帧，无伤大雅嘛，不影响看故事。”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却是精准的狙击。
方逸华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皇都戏院虽然旧，但日常维护一直是到位的，突然“检修”且降低放映标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传出去对邵氏兄弟的名声并不好。
但她看到邵逸夫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的，六哥，我明天一早就去安排。”她太了解邵逸夫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劝谏都只会火上浇油。
邵逸夫不再说话，缓步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夜色深沉，远处太平山的轮廓在稀疏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啊华……”他转过身，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又呼唤起了方逸华：
“去通知宣传部门那边，让他们在今天晚上tVb的《晚间新闻》里，加一段……大概一分钟左右的评论。”
他顿了顿，字斟句酌地继续说：“内容就围绕当下电影创作方向来谈，要点一点现在有些影片过度追求市井趣味、一味迎合底层感官，缺乏艺术深度和文化担当的问题。
记住，不要具体点名，但话要说得有分量，要点到即止，让明眼人一听就懂。”
这一招，邵逸夫在过去的商业竞争中用过不止一次。
通过自家掌控的电视媒体发出一种看似客观、实则带有明显倾向性的“业界评论”。
既能在舆论上巧妙地给对手施压，又能维持自身超然的姿态，不落下直接攻击的话柄，可谓驾轻就熟。
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隐约感觉，这套用了多年的老办法，对付郑硕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人，恐怕效力有限。
邹文怀当年出走嘉禾，毕竟还在电影圈这个框架内竞争，大家知根知底，规则都懂。
可这个郑硕，从玩具、报业、便利店行业跨界杀进来，宣传手法完全不合常规，那种发动草根、利用舆论的打法。
让他这个习惯了掌控片场、院线和主流媒体的“老行尊”感到一种陌生的棘手和隐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