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向铁砧子镇新工地边缘那排刚搭起来的简易彩钢板房。门板上歪歪扭扭用红漆刷着“鲁氏第一施工队”几个大字,字迹酣畅淋漓,带着点主人的狂放。门内,却是一派迥异于冰冷外界的火热景象。
十二个川籍汉子,加上新近又收拢的两个同样被欠薪缠身的老实瓦工,挤在两张粗糙的长条木桌边。桌上,四个脸盆大的不锈钢盆热气腾腾——一盆油汪汪、堆尖儿的红烧肉,一盆满是油渣的炒白菜,一盆海带土豆汤,米饭堆得像小山。筷子和勺子齐飞,咀嚼声和满足的叹息声响成一片。
这就是鲁智深定的规矩:“大锅饭,管饱!”
他本人正盘腿坐在屋角的唯一一张旧沙发椅上,面前摆着个比其他人饭碗大出三圈的搪瓷盆,里面堆着小山似的饭菜。他吃得不算快,但每一口都结实有力,虎虎生风。粗糙的大手抓着个结实的杂粮馒头,一口咬掉三分之一。
“鲁工头,东家‘永鑫’那边,”李水根端着自己的碗,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脸上带着忧色,“那个陈经理上午又来催了……说四号楼的地库底板,明天下午四点前,必须浇完!整整八百方混凝土啊!泵车都约在明天一早到两台……”
鲁智深抬起头,豹眼里精光一闪,嘴里嚼着菜,声音含糊却极有分量:“八百方?明天下午四点?开啥子国际玩笑!他龟儿子不知道打灰要泵车、振捣工?要安排上料、收面?” 他咽下口中食物,啪地一声把搪瓷盆顿在旁边的小凳上,震得碗沿嗡嗡作响。“给老子算!正常干要好久?”
李水根拿出皱巴巴的图纸,指头在上面划着:“泵车算两台全力打,一车接四根管子,不间断也至少要二十几个钟头。中间还要振捣、收面……正常两天两夜都算紧巴!更别说现在地基还有点排水没弄利索……”
“哦?”鲁智深浓眉皱起,眼神锐利如刀,“那他姓陈的,是要逼老子这‘第一施工队’头回上阵就现眼?”他声音不高,但屋里刚才还热闹的咀嚼声瞬间停了,十四双眼睛都看向他。管饱饭带来的安稳感,瞬间被巨大的压力取代。工期完不成,东家罚钱事小,鲁工头这刚立起来的旗号就得倒!
鲁智深目光扫过这些带着不安和信任看着他的面孔。这些天,靠着“管饱+月底结算保底工钱(扣饭钱)+按干活算额外提成”的“分成制”,这群原本饿得眼睛发绿的汉子,爆发出了超乎想象的拼劲。但现在,时间太紧了,紧得不讲道理!他鲁智深丢不起这人!这帮等着月底拿钱回家过年的兄弟,更耗不起!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几乎顶到低矮的天花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在狭小的屋子里炸开:
“听好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活儿,是难!比石头还硬!但东家定了死期!龟儿子不讲理,但咱们不能怂!更不能让人看笑话!”他大手猛地一挥,指向门外工地的方向,声浪滚滚,“不就是八百方灰?不就是两天两夜?老子们给它啃下来!一天干不完就两天!两天干不完就三天!三天干不完……那就他娘的干到他完!”
他豹眼圆睁,里面的火焰熊熊燃烧,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洒家带头!从现在起!三天!三天内!所有机器、所有人,不!准!停!工!吃饭睡觉,都他娘的给老子在地库坑里轮着来!”
屋内一片死寂,随即——
“要得!鲁工头!”
“干!豁出去了!”
“三天!三天搞不完,老子名字倒起写!”张黑子拍着胸脯吼起来。
连那稚嫩的后生也涨红了脸:“我、我也不睡觉!我年轻!熬得住!”
李水根看着这群瞬间被点燃的汉子,那点忧虑也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压了下去。他知道鲁工头不是说笑,这个人,就是头狮子!
“好!”鲁智深猛地一拍大腿,“李水根,你负责总调度,谁轮休你给老子定死!饭!管够!顿顿有肉!顶硬的上!”他又转头吼道:“张黑子!去镇里!给老子买整箱红牛!买十斤茶叶!老子要最浓最苦的那种!提不来神,你娃就别回来!”
张黑子应了一声,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工地,瞬间变了天。
两台混凝土泵车巨大的臂架如同巨兽的骨骼,在逐渐暗沉的天色下高高扬起。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水泥罐车倒料的轰隆声、振捣棒在混凝土里沉闷的嗡嗡声、工人指挥调度的嘶吼声……交汇成一股狂暴的工业交响,撕裂了冬日的宁静。
鲁智深脱掉了棉袄,只穿了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背心,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一双沾满泥浆的军用胶鞋。他亲自操起最重的一根平板振捣棒,那沉重的家伙在他手里仿佛轻若无物。沉重的机身在他粗壮的手臂掌控下,灵活地插入每一寸刚刚倾倒的混凝土泥浆中,高频的震动让泥浆疯狂地翻滚、冒泡、向下沉淀,挤出所有的气泡。汗水混着泥点,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沟壑淌下,在背上结成了泥壳,又迅速被新的汗水冲开。他一声不吭,动作却最快、最稳、最彻底。那专注的样子,像在打磨一件圣物。
李水根嗓子已经喊哑了,来回奔跑在钢筋林立的底板坑里,协调着罐车、泵车、振捣小组和收面工人。谁累了,立刻有人顶上。几盏临时架设的探照灯将深坑照得如同白昼,坑底弥漫着浓重的水泥灰气、柴油尾气、人身上散发的汗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