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派出所门口。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炙烤着水泥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融化的焦糊味、行道树蔫蔫的叶腥气,还有一股属于盛夏的、令人窒息的沉闷。蝉鸣聒噪,如同永不停歇的锯子,切割着紧绷的神经。
郑直像一尊被汗水浸透的雕塑,笔直地杵在派出所那扇被晒得滚烫的玻璃大门前。他穿着崭新、熨烫得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警校学员夏装短袖衬衫,深蓝色的布料紧贴在因紧张而绷紧的脊背上,勾勒出略显单薄的线条。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镜片,被汗水蒸腾起一层薄雾。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份打印纸——边缘已经被汗水浸湿、揉捏得皱巴巴的实习申请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惨白,微微颤抖着。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熬夜留下的血丝,眼神里交织着焦虑、挫败,以及一丝近乎绝望的倔强。
连续三年警校一等奖学金的光环,在残酷的实习期碎了一地。三次抓捕行动!三次因为刻板遵循“程序优先”、“等待支援”、“确认指令”的教条,眼睁睁看着狡猾的嫌疑人从眼皮底下溜走!带队教官失望的眼神,队友们无声的叹息,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他引以为傲的理论知识、严谨作风,在瞬息万变的街头战场,成了束缚手脚的枷锁!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一阵热风!一辆警用面包车带着满身尘土和引擎的余温,猛地停在派出所门口!
“哗啦——!”
车门被粗暴地拉开!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跳了下来!深蓝色的辅警制服沾满了泥点、汗渍,甚至还有几片可疑的菜叶子!剃得发青的光头在烈日下油光发亮,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脸颊、脖颈滚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鲁智深一手拎着半块啃得乱七八糟、沾着芝麻粒的烧饼,一手抓着一个沾满泥水的公文包,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帮兔崽子……追了三条街……愣是让跑了……”
“鲁……鲁老师——!!!”
一声带着哭腔、近乎破音的嘶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震得鲁智深浑身一激灵!手里的烧饼差点脱手飞出!
他愕然抬头!只见那个杵在门口、像根电线杆似的年轻学员,猛地一个九十度深鞠躬!腰弯得几乎要折断!额头几乎要碰到滚烫的水泥地!汗水顺着他的发梢、鼻尖,“啪嗒啪嗒”地滴落!
“请……请收我当徒弟——!!!” 郑直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剧烈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我想跟您学习!学习真正的‘侠义执法’!不是……不是蛮干!是……是有原则的变通!是……是活的执法!!”
鲁智深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彻底搞懵了!他叼着烧饼,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鞠躬鞠得像要上刑场的小伙子——瘦高个,白净脸,细皮嫩肉,警服穿得跟要去参加国庆阅兵似的,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丝合缝!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书卷气和……轴劲儿!
“啥……啥玩意儿?” 鲁智深艰难地咽下嘴里的烧饼渣子,挠了挠汗津津的光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和一丝被惊吓后的茫然,“收徒?侠义执法?洒家……我……我哪会教人啊?我自个儿都是个大老粗……”
“您会的!您一定会的!!” 郑直猛地直起身!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他顾不得擦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和泪水,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几次才点开屏幕!他几乎是扑到鲁智深面前,将手机屏幕高高举起!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有些摇晃、但画面清晰的手机视频——正是上周那场震惊全所的“菜市场太极棍法”事件!视频里,鲁智深如同天神下凡!魁梧的身躯在混乱的人群中稳如磐石!手中那根普通的伸缩警棍,在他手中化作游龙!划出一个个圆融流畅、充满道家韵味的弧线!没有攻击!没有暴力!只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和谐与威慑!硬生生在剑拔弩张的冲突中心,开辟出一片短暂的、充满希望的和平时空!周围愤怒的人群,在那奇异的棍影下,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渐渐安静下来……
“您看!您看啊鲁老师!” 郑直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狂热的崇拜,“这种执法!这种……艺术!这种将力量、智慧、勇气和……和慈悲融为一体的境界!警校教材里根本没有!教授们讲不出来!只有您!只有您能做到!!”
鲁智深看着屏幕上自己那略显笨拙却又充满力量的身影,听着郑直那近乎膜拜的话语,古铜色的老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尴尬地搓着大手,嘴里含糊道:“这……这有啥……瞎猫碰上死耗子……洒家……我……”
“先进来吧!” 鲁智深被那灼热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一把夺过郑直手里那快被汗水泡烂的申请信,随手塞进公文包,瓮声瓮气地说,“杵门口……晒成咸鱼干了……”
…………
拜师仪式,简单得近乎寒酸,却庄重得令人窒息。
地点:派出所后院那棵饱经风霜、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隔绝了午后的酷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槐花淡淡的甜香。蝉鸣依旧,却仿佛成了背景音乐。
郑直神情肃穆,如同进行着一场神圣的仪式。他双手捧着一个洗得发白、缺了口的粗瓷大碗,碗里是刚从派出所饮水机接来的、还冒着丝丝凉气的清水。他走到鲁智深面前,双膝微屈,腰背挺直,双手将碗高举过头顶,声音清晰而坚定:
“师父!请喝茶!”
鲁智深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甚至带着点“迂腐”劲儿的年轻人,心中五味杂陈。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清水。碗壁冰凉,触感粗糙。他低头,看着碗中微微晃动的、清澈见底的凉水,又抬头看了看郑直那双充满期待和热忱的眼睛。他沉默片刻,然后,仰起头,“咕咚咕咚”将一碗凉水一饮而尽!清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舒爽,也冲淡了心头的燥热。
“啪嗒!”
鲁智深放下碗,抹了一把嘴边的水渍。他没有说话,而是突然伸手,解开了自己腰间那条磨得发亮的旧皮带!皮带扣上,挂着一个用深蓝色帆布缝制的、鼓鼓囊囊的棍套!他动作麻利地解开棍套的搭扣,从里面缓缓抽出一根警棍!
这根警棍,与众不同!
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却又暗藏锋芒的暗金色!显然不是警用制式装备!棍身打磨得极其光滑,在斑驳的树影下,流淌着如同古铜器般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棍头!那里精心雕刻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花瓣舒展,线条流畅,栩栩如生!莲心处,似乎还镶嵌着一颗微小的、闪烁着幽光的黑色晶石(后来郑直才知道,那是鲁智深在河边捡到的一块奇特的黑色鹅卵石,被他磨平了镶嵌上去)!
“给!” 鲁智深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将这根沉甸甸、温润如玉的暗金警棍,塞到了郑直微微颤抖的手中!
郑直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一股冰凉而坚实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他低头,目光落在棍身上——那里,用极其古朴、遒劲有力的刀工,深深地刻着两行字:
【打该打之人,救可救之心】!
字迹深刻,如同烙印!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
“记着!” 鲁智深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槐树的浓荫下回荡,震得郑直耳膜嗡嗡作响,“警棍!不是棍!是戒尺!!”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用力点了点那两行刻字:
“量善恶!度轻重!!”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郑直的心上!
郑直双手紧握着那根意义非凡的警棍,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和冰冷的触感,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水池边,正在洗抹布的老张,偷偷背过身去,用沾满肥皂泡的手,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只有老张知道,为了打造这根棍子,鲁智深这个抠门到家的家伙,掏空了攒了半年的积蓄!还偷偷接了三个通宵的巡逻班!
…………
教学开始了。没有讲义,没有ppt,没有理论框架。鲁智深的“课堂”,就是活色生香、充满烟火气的市井江湖。
第一课:眼力——菜市场的“读心术”
地点:城东菜市场。空气里混杂着鱼腥、肉臊、烂菜叶的酸腐、廉价香水的刺鼻、还有汗水和讨价还价的喧嚣。
“看那个鱼贩!” 鲁智深用下巴努了努一个穿着胶皮围裙、动作麻利的中年汉子,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市场的嘈杂淹没,“说说,有啥问题?”
郑直推了推眼镜,瞪大眼睛,仔细观察了足足五分钟!从秤砣的摆放,到鱼鳞的刮法,再到收钱的动作……他看得眼睛发酸,最终迟疑地摇摇头:“秤……好像没问题?动作……也算麻利?”
“错!!” 鲁智深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看他右手!小指!缺了一截!看见没?”
郑直定睛一看!果然!那鱼贩右手小指齐根而断!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肉瘤!
“他每次抓鱼!” 鲁智深凑近郑直耳边,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鱼鳃!无名指和小指(断指处)会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往鱼肚子下面一压!就这一下!至少多压进去二两重!老把戏了!专坑生客!”
郑直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鱼贩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这……这观察力!这细节捕捉能力!警校教官的案例分析课里,可从来没讲过这个!
第二课:耳力——调解室的“情绪解码器”
地点:派出所调解室。空气里残留着烟味、消毒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争吵后的火药味。
鲁智深用一条厚实的黑布,蒙住了郑直的眼睛。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听!” 鲁智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紧接着,他捏着嗓子,用一种尖利、急促、带着哭腔的女声开始表演:“这日子没法过了!他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人!孩子吓得直哭!我……我……”
“这是夫妻吵架!” 鲁智深恢复本音,“按你学的《调解规范》,该咋办?”
郑直在黑暗中努力回忆着课本:“应先隔离双方!避免情绪升级!然后分别谈话!了解诉求!再……”
“错!!” 鲁智深猛地扯下郑直眼前的黑布!刺眼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鲁智深那张带着促狭笑容的大脸凑到近前,“得先递纸巾!!!”
“啊?” 郑直懵了。
“人流泪的时候!” 鲁智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心最软!防备最低!这时候!一张纸巾!一声安慰!比一百句道理都管用!先把情绪稳住!把心暖热!后面的话!才能听进去!这叫……攻心为上!”
第三课:气场——街头巷尾的“定海神针”
地点:派出所门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阳光依旧毒辣。
郑直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他穿着警服,像根电线杆一样杵在派出所门口最显眼的位置!鲁智深抱着胳膊,像个监工一样站在旁边,嘴里叼着根牙签。
“喊!” 鲁智深命令道。
“喊……喊啥?” 郑直声音发干。
“看见人就喊!” 鲁智深瞪眼,“‘您有啥烦心事?’!声音要大!要真诚!要让对方觉得你是真心想帮忙!不是走过场!”
郑直的脸瞬间红得像猴屁股!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看着一个买菜归来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近,他憋足了劲,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蚊子哼哼:“您……您有啥烦心事?”
老太太吓了一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加快脚步走了!
“大点声!没吃饭啊!” 鲁智深吼道。
郑直一咬牙!豁出去了!对着下一个路过的中年男人,几乎是吼了出来:“您有啥烦心事?!!”
中年男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瞪了他一眼,骂了句“有病!”,绕道走了!
郑直羞愤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汗水浸透了衬衫!但他咬着牙!在鲁智深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逼视下!一遍!又一遍!声音从干涩到嘶哑!从僵硬到逐渐带上了一丝温度!
终于!在夕阳西下时!一个刚跟老伴吵完架、气呼呼的老大爷,被他那一声带着沙哑却无比真诚的“大爷!您有啥烦心事?跟咱唠唠?”给问住了!大爷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竟然真的开始倒起了苦水!从老伴不讲理,说到儿子不孝顺……郑直笨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安慰的话……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那一刻,郑直仿佛触摸到了“警民关系”最朴实的真谛。
…………
一周后。郑直坐在派出所后院的小石凳上,面前摊开那本被他翻得卷了边的《警务流程规范》。他眉头紧锁,眼神迷茫,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书页。鲁智深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却又无比实用的“土办法”,像汹涌的潮水,不断冲击着他心中那座由教科书和规章制度筑起的堤坝。
“师父……” 他终于忍不住,拿着书找到正在水龙头下冲头的鲁智深,“这些……这些流程规范……都不用学了吗?那……那我们学这些……有什么用?”
鲁智深猛地直起身!甩了甩湿漉漉的光头!水珠四溅!他抹了一把脸,古铜色的脸庞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他没有回答,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探出右手!五指如钩!快如闪电!一把扣住了郑直的手腕!力道之大!如同铁钳!
“啊——!疼!!” 郑直猝不及防!只觉得手腕剧痛!骨头仿佛要被捏碎!忍不住惨叫出声!
“疼?!” 鲁智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声音低沉,“这就叫‘规范擒拿’!标准动作!教科书里写的!对付拒捕的壮汉!就得这么狠!一招制敌!”
郑直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突然!鲁智深手腕一翻!力道瞬间由刚转柔!扣住郑直手腕的五指,如同灵蛇般滑开!转而稳稳托住了他的肘关节!另一只手轻轻一按他的肩胛!郑直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传来!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被牢牢控制住!但……手腕和肘部,却不再感到剧痛!只有一种被牢牢锁定的束缚感!
“但要是……” 鲁智深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对面是个老弱病残!是个一时糊涂的可怜人!是个……像你这样的学生娃!还能用刚才那招吗?!”
他松开手,拍了拍郑直的肩膀,目光如炬:
“书!要学!规矩!要懂!那是根基!是底线!是保护你自己的铠甲!!”
他指着郑直手里的《规范》,又指了指自己那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光头:
“但!怎么用?!什么时候用?!用到什么程度?!这分寸!这火候!得靠这里!!” 他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心口,“靠这里!!” 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活学!活用!看人下菜碟!懂不?!这才是真功夫!!”
郑直揉着还有些发麻的手腕,怔怔地看着鲁智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师父那张棱角分明、写满风霜却又充满智慧的脸上。那一刻,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他猛地低下头,飞快地从书包里掏出另一本书——那本封面已经磨损、被他用红笔密密麻麻做了笔记的《现代侠警守则》!他将两本书并排放在石凳上,如同看着两把钥匙——一把打开规则之门,一把开启智慧之窗!
…………
真正的考验,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报警台刺耳的铃声撕裂了雨幕!城西“蓝调”酒吧!有人持刀滋事!情况危急!
鲁智深看了一眼窗外如同瀑布般倾泻的暴雨,又看了一眼身边紧张得脸色发白、却强装镇定的郑直。他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声音沉稳得如同磐石:
“郑直!主处!洒家……我给你压阵!”
警车冲破雨幕!如同怒海中的孤舟!酒吧门口,霓虹灯在雨水中扭曲变形,发出妖异的光。里面早已乱成一锅粥!破碎的酒瓶!掀翻的桌椅!惊恐的尖叫!一个浑身湿透、双目赤红、状若疯癫的醉汉,正挥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保安们躲在吧台后,瑟瑟发抖!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冷汗,瞬间浸透了郑直的警服!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看着那把在昏暗灯光下闪烁着死亡寒芒的刀锋,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开始转筋!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
“怕就深呼吸!想象自己是座山!!” 师父那如同洪钟般的声音,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郑直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雨水、酒精、汗臭和恐惧的空气涌入肺腑!再缓缓吐出!如此反复!三次!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慌乱和恐惧,已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取代!他挺直腰板!迈开双腿!迎着那疯狂的刀锋!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过去!每一步踏在湿滑、布满玻璃碎片的地面上,都发出“咔嚓”的脆响!
“放下刀!!” 郑直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沉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酒吧的嘈杂和窗外的暴雨声!他停在距离醉汉三米远的地方,不再前进,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对方那双充满血丝、写满绝望的眼睛,“兄弟!!” 他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谁欺负你了?!跟我说说!!!”
醉汉挥舞的刀猛地一顿!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甚至有些瘦弱的年轻警察,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不是呵斥!不是威胁!而是……“兄弟”?还有……“谁欺负你了”?!
趁着对方愣神的瞬间!郑直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再次上前一步!声音更加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是不是遇到难处了?失业了?还是……感情不顺了?跟我说说!别憋着!别做傻事!!”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没有指向那把刀!而是……伸向对方!如同一个邀请!一个接纳!
“我……我……” 醉汉的嘴唇哆嗦着,眼中的疯狂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处宣泄的委屈和悲伤!他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工作没了……女朋友……跟人跑了……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郑直快步上前!没有先去捡那把危险的刀!而是毫不犹豫地蹲下身!伸出双手!用力扶住了醉汉颤抖的肩膀!雨水、泪水、汗水混合在一起,浸湿了两人的衣服。
二十分钟后,郑直搀扶着哭得浑身瘫软、却已不再反抗的醉汉,走出了酒吧大门。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们的身体。警灯的红蓝光芒在雨幕中闪烁,映照着郑直那张年轻、疲惫却写满坚毅的脸庞。
回到派出所,郑直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嘴唇都冻得发紫。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他冲到鲁智深面前,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
“师父!师父!!您那招……‘共情执法’!真……真管用!太管用了!!他……他不是坏人!他就是……太难了……”
鲁智深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拿起自己那个掉漆的搪瓷缸子,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满满一杯滚烫的热水。然后,他走到郑直面前,将那杯热气腾腾的水,塞进了郑直冰冷、颤抖的手中。滚烫的温度,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喝!” 鲁智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只吐出一个字。他背过身去,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没有人看到,他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至极的水光。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处置持刀案,那个惊慌失措的夜晚,他把那个同样绝望的年轻人胳膊拧脱臼的狼狈……徒弟,比他强!青出于蓝!
…………
实习结束典礼。警校大礼堂。灯火辉煌,掌声雷动。
当校长念出“最佳实战奖——郑直!”时,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郑直穿着笔挺的学员制服,走上领奖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年轻的脸庞上,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沉稳和坚毅。
他没有立刻去接校长递来的奖牌。而是转过身,目光在台下搜寻着。很快,他锁定了那个坐在角落、穿着深蓝色辅警制服、正咧着嘴傻笑的光头身影!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郑直拿着那块沉甸甸、金光闪闪的奖牌!大步走下领奖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鲁智深面前!
鲁智深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不知所措地看着徒弟。
郑直没有说话!他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相机闪光灯的疯狂闪烁中!他双手托起那块象征着最高荣誉的奖牌!然后!踮起脚尖!动作轻柔而郑重地!将奖牌挂在了鲁智深那粗壮的、布满岁月痕迹的脖子上!
“师父……” 郑直的声音哽咽了,眼圈瞬间通红!他退后一步,对着鲁智深,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时,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但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响彻整个礼堂:
“我会让‘侠义执法’!传承下去——!!!”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随即!爆发出更加震耳欲聋、如同海啸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鲁智深摸着脖子上那块冰凉、沉甸甸的奖牌,又摸了摸自己那颗滚烫的光头,古铜色的脸庞涨得通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挺拔如松、眼中含泪的年轻人,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矗立!他环视全场!用尽全身力气!声如洪钟!一字一顿地宣布:
“郑直!是洒家……我收的关门弟子——!!!”
“哗——!!!”
全场哗然!随即是更加疯狂的掌声和惊叹声!所有人都知道,鲁智深带过二十多个实习生,从警校高材生到部队转业的尖兵,他从未!从未承认过谁是“弟子”!关门弟子!这四个字!重逾千斤!
…………
回所的路上,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老张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着坐在后排的师徒俩,忍不住打趣道:“鲁师傅,真舍得啊?你那套‘打狗棍法’的绝学……真传给小郑了?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鲁智深没说话。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身边的郑直身上。年轻人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一遍又一遍、极其专注地擦拭着那根暗金色的莲花警棍。夕阳的金辉洒落,跳跃在光滑的棍身上,流淌在那朵盛开的莲花上,最后汇聚在棍尖那颗幽黑的晶石上,折射出一点璀璨、灵动、仿佛蕴含着无限希望的光芒!
鲁智深咧开大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容憨厚而满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欣慰和释然:
“舍得!!”
他声音洪亮,斩钉截铁:
“好苗子!得传真功夫!!”
…………
当天下午,鲁智深带着郑直,驱车数百里,上了五台山。
文殊殿前。古柏参天,梵音袅袅。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的独特气息,混合着山间草木的清新。山风拂过,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脆悠远的“叮当”声,如同天籁。
鲁智深神情肃穆,如同朝圣。他从郑直手中接过那根暗金色的莲花警棍。又从怀里掏出一条崭新的、如同火焰般鲜艳的红绸!他粗糙的大手,此刻却异常灵巧、轻柔地将红绸,一圈、一圈,郑重其事地系在了警棍的棍头下方!紧挨着那朵盛开的莲花!红绸在风中轻轻飘动,如同跳动的火焰!
“当年……洒家……我师父说……” 鲁智深的声音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沧桑感,在山风中回荡,“戒刀开刃……要见血……”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郑直,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
“警棍开封……要见心——!!!”
郑直浑身一震!他猛地抬头!迎上师父那如同火炬般炽热、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目光!一股难以言喻的使命感、责任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他不再犹豫!双膝一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凉、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石板上!对着鲁智深!对着那根系着红绸的警棍!对着这庄严的佛殿!深深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击青石,发出沉闷的“咚!咚!咚!”三声!
“师父放心!弟子一定——”
“打该打之人!救可救之心——!!!”
师徒二人!异口同声!声音如同龙吟虎啸!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与那清脆的风铃声,交织成一曲关于传承、关于侠义、关于守护的永恒乐章!
山风猎猎!吹动鲁智深深蓝色的衣角!吹动郑直额前汗湿的碎发!吹动那根系着红绸、在夕阳下闪烁着金红光芒的莲花警棍!那光芒!仿佛穿透了时空!照亮了来路!也指明了去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