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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派出所的调解室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惨白的光从顶棚那根滋滋作响的老旧灯管里泼洒下来,在赵黑虎汗津津的额头上浮着一层油腻腻的反光。他瘫坐在那把脱漆的硬塑椅上,屁股扭来扭去像长着看不见的刺,右手包裹得严严实实,裹得像端午节的五花大粽子,被那层厚厚的、廉价的白色纱布缠住,滑稽地悬在胸前。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烟草残味和人体油脂混在一起的浊气。

对面,鲁智深纹丝不动。他身上那件深蓝色工装洗得发白,肩膀和肘部的布料几乎磨成了半透明,膝盖处甚至还沾着几星已经干涸发硬的水泥灰点子。他坐得如一座铁铸的山岳,双腿分开,脚上那双开胶又沾满黄色泥浆的破胶鞋稳笃笃地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背脊挺得笔直,绷紧了工装下那依旧能看出轮廓的精悍肌肉。他双手摊开按在大腿上,指节粗大,布满新旧伤疤和洗不净的机油污黑。眼神直勾勾地钉在赵黑虎那张虚胖流汗的脸上,像两把淬了冰、淬了火的铁钩子,无声地拷问着对手每一寸心虚。

掉漆的银灰色铁皮桌子横在两人中间,桌面上几道深刻的划痕如同陈年旧疤,记录着无数拍桌咆哮的过往。一个孤零零的黑色塑料笔筒立在桌角,里面插着几支秃了尖的圆珠笔,还有一枚褪色的警徽模型。

门被推开,带着一股外面走廊更清冷的空气。

负责调解的周警官走了进来,肩上扛着的是一枚银亮的二级警督警衔。他约莫四十出头年纪,身上的警服平整得像刀切过,警号在惨白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金属光泽。他的脸膛被岁月和风霜刻画得棱角分明,眉心一道刀刻般深刻的川字纹,即便此刻没什么表情,也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让宵小不敢直视的沉肃。他步履沉稳,走到桌后坐下,解开制式衬衫领口的风纪扣这个微小的动作,带出一丝不动声色的压力。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皮面磨损、边角卷起的旧笔录本,又摸出一支黑杆的老英雄钢笔。钢笔帽旋开时,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说说吧,”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如同沉石投入死水,“怎么回事?”钢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墨胆透出一抹幽蓝的光。

赵黑虎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一截,带得椅子腿刮擦水泥地发出刺耳尖鸣!那只裹成粽子一样的右手像举战旗似的“啪”一声拍在铁皮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笔筒里的笔都蹦跳了一下:“警官——!您要为我做主啊!您瞧瞧——!”他声嘶力竭,唾沫星子伴随着尖锐的控诉喷溅出来,“鲁智深!就是他!他…他仗着力气大!当着我工地上百号人的面!一把拧断了我三根手指头啊!”他晃荡着那只“重伤”的手,几乎要把白纱布蹭到周警官脸上,“我这可是吃饭的手!现在医院说要养三个月!误工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少说五万块!一分都不能少——!”他咆哮着,目光狠狠剜向对面的鲁智深,眼神里的怨毒如同淬了蛇毒的针。

鲁智深端坐如山。他缓缓深吸一口气,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那“五万块”漫天要价的贪婪气息。随后,他微微前倾,双手抱拳,动作自然而流畅,透着一股穿越时空的江湖气——那是梁山泊聚义堂上行礼的姿势,此刻却无比妥帖地嵌入了这场现代调解的荒诞场景里。

“周警官,天理昭彰,请您明察,”鲁智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雄镇定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秤砣落地,砸得人心头发沉,“真相自在人心。是他——”他的手指定定地指向那张虚汗直流的脸,“先用这根手指——”他右手食指陡然绷直如标枪,精准无比地对着赵黑虎那油光锃亮的鼻尖方向一戳!动作快、准、稳,带着一股金钩铁划的锐气,竟引得破空声细微一响!“大力金刚指一般戳向我胸口!我不过是自保推开罢了!”说到‘洒家’这个古老的自称时,他喉头一滚,硬生生刹住,迅速改口,但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深水微澜般的怀缅和桀骜不驯。

“放你娘的狗臭屁——!”赵黑虎像被烙铁烫了屁股,整个肥胖的身躯“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彻底弹起!脚下的塑料椅不堪重负,“哐啷”一声巨响翻倒在地,滚了好几滚!他那张本就涨红的脸此刻充血得像随时要爆开的紫茄子,“睁眼说瞎话!老子二百斤的块头!就你这小胳膊小腿推得动?推飞了?你他妈当老子是纸糊的?!”他双手叉腰,腆着那个大如锣鼓的圆肚皮,唾沫横飞,仿佛在展示自己不可撼动的吨位。只是眼底深处那闪瞬即逝的心虚,如同漏网之鱼,没能逃过周警官锐利的鹰眼。

周警官的眉头骤然拧紧,那深刻的川字纹几乎挤成一个“杀”字!指关节在冰冷的铁皮桌面重重叩了两下,发出两声脆厉如刀枪交鸣的“笃!笃!”声。

“都坐下!”

这一声不高,却带着炸雷般不容抗拒的威严!赵黑虎脖子一缩,肥壮的身躯竟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那股蛮横气焰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他悻悻地弯腰,笨拙地扶起那把翻倒的椅子,慢吞吞坐回去。动作间透着一股强压下去的躁动和不安。

周警官的目光转向赵黑虎,那双阅尽江湖的眼睛深潭一般,牢牢锁住他:“赵经理,有正规医院的伤情鉴定报告吗?”语气听似询问,却已将那无形的钩索套在了赵黑虎脖子上,“我是说,能证明达到轻微伤程度的司法鉴定文书。”

赵黑虎的肥肉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眼神又开始飘忽,那只悬着的“重伤”右手下意识地在桌下扭动:“这…这个……当时疼得我魂都飞了!直接就、就近包扎去了…医院医生一看也说骨头肯定断了,赶紧固定…赶着救命要紧啊,谁还顾得上那个……”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成了蚊蚋哼哼,还试图把那缠得夸张的手臂往身后藏。

“哦?”周警官尾音拖长,手里的笔在纸面上流下一道锋利的墨迹,“那就是没有法定的伤情鉴定了。”他合上本子,“啪”的一声轻响,却如同法槌落音。随即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压向鲁智深:“那么,张师傅,你是否承认在肢体接触过程中动过手?”

鲁智深坦荡如砥,双手再次按回膝盖:“他出手在先,我格挡反击于后。”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竟像背书一样清晰地说出了一个法律术语,“此为正当防卫!天经地义!”

周警官眼中寒芒微凝,一丝几不可察的诧异飞速掠过眼底,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惊起细微涟漪。他合上本子,黑皮封面沉甸甸落下:“既然如此,”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带着最终裁决的份量,“你们双方都存在不当行为。互相道个歉,今天这事,到此为止。”

“不行——!”赵黑虎像屁股上又被扎了一刀,再次从椅子上弹起半截,脸孔扭曲,“我这手伤——!”

“赵先生——!”周警官的声音陡然沉下八度!如同寒流入侵!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直刺赵黑虎的眼睛深处,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掩饰,“需要我现在就去你们宏盛工地的监控室,调取一下事发当时的画面来确认‘前因后果’吗?”那个“前因后果”四个字被特意咬得极重,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暗示。

他话音未落,又仿佛不经意般追加了一句,每一个字都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对了,昨天我们市局的劳动监察大队还在跟我这询问你们宏盛公司工资发放明细的问题,这事儿……是不是也该一起深究深究?”

“轰——!”

这句话的威力堪比九天落雷!精准无比地轰在赵黑虎的命门上!

赵黑虎的脸色瞬间完成了从红到白、再从白到青紫的剧变!肥胖的躯体抖如筛糠,那张油汗交织的脸像是被瞬间吸干了所有血色,嘴巴大张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嗬嗬”抽气声。最后一点张牙舞爪的气焰彻底熄灭了,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椅子上,像一坨软肉。

“既然双方无异议,”周警官站起身,一丝不苟地将警服下摆捋平,抽出一份印好的调解文书推到桌子中央,“签字。”

鲁智深提笔,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写下三个字——鲁智深!笔锋转折,铁画银钩,带着江湖豪气!

赵黑虎的手却抖得像发了疟疾,钢笔尖戳在纸上划开好几道歪扭的墨痕。他签下的“赵黑虎”三个字,如同三条丑陋扭曲的爬虫,艰难地趴在纸面上。

夜风吹过寂静的派出所大院,霓虹灯在远处街道上闪烁。

鲁智深刚踏出门槛,却见周警官正斜倚在警车门边,指间夹着半截香烟,橘红的火星在深沉的夜色里一明一灭。

“法治社会,不是梁山泊。”周警官吐出个淡青色的烟圈,声音低沉得像夜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诫和肯定,“听说劳动监察大队立案了?赵黑虎没少下绊子吧?”

鲁智深走近几步,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味:“做假账,毁证据,拖拖拉拉,花样百出!”他眉头紧锁,眼中压抑着愤怒的火焰。

周警官默默点头,弹了弹烟灰:“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语气笃定,像是早已摸清了赵黑虎的老底,“三个月前,也是他带的工地,有个老木匠被克扣了一年工钱,气不过来找我,可惜…没留下有力证据,最后只能认栽。”

周警官深吸一口烟,抬眼看鲁智深:“知道我为什么按住调解?”不等回答,他就掐灭烟头,皮鞋碾碎地上的火星,“真要按‘动手’追究,你这‘正当防卫’走程序就得卡半个月!为那么个人渣,赔上你们讨薪的宝贵时间?不值!”他的目光灼灼,每一句都点在关节要害处,“法律是刀,要用在砍断真枷锁的地方!别为小绊子耽搁磨刀石!”

鲁智深心头剧震!如同醍醐灌顶!抱拳就要施礼!周警官抬手挡住:“少来这套!”他眼角甚至带了点笑意。

“周队!紧急警情——!”一声急促的呼喊划破大院沉寂!一个年轻辅警喘着粗气从值班室冲出来,“市局指挥中心转警!宏盛建筑工地有人要跳塔吊!场面失控!要求我们立刻支援!”声音尖利得刺耳。

周警官脸色剧变!一把拉开车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沾满油污泥灰的手猛地横在车门上方!

“等等!”鲁智深低吼如狮!他的眼神在混乱中异常清醒锐利,“此必是赵黑虎的缓兵毒计!工友们最讲究实惠踏实,命都不要了还怎么讨血汗钱?岂能为这点事轻生?”

周警官动作一滞!鲁智深却已不由分说,拉开副驾门“呯”地坐了进去:“同去!若真有兄弟一时糊涂,我上去劝他;若是赵黑虎导演的丑戏——我当面撕烂他的假皮!”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凛然正气!

周警官只看他一眼,再无二话!引擎轰然咆哮,警灯旋转,切割开浓稠黑夜!车辆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派出所大院!

宏盛工地的场景比想象中更混乱。

几盏巨大雪亮、足以刺破夜幕的探照灯将整个工地照得如同炽焰地狱!粗大的光柱切割着升腾的尘土。塔吊那六十米高的巨大钢铁身躯如同狰狞巨兽盘踞夜空!而在那摇摇欲坠的最顶端的操作小平台上,几个极其渺小的人影正迎着夜风挥舞手臂,依稀能看到其中一块红色的破布在狂风中甩动!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混杂着下方人群的喧嚣惊惶,像滚油泼进了蚂蚁窝!

警车刚碾着碎石渣土冲到警戒线边缘,刺耳的刹车声未绝,赵黑虎那张汗水和油垢糊成一团、几近扭曲的胖脸已扑到车头引擎盖上!“周队!您可来了——!”他声音带着哭腔,胖手指向黑沉沉的高空,“看呐!这帮人疯了!肯定是鲁智深——就是他煽风点火!就为讨那点破工资!他们要跳下来威胁啊——!”声音惶急,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歹毒的快意!

周警官和鲁智深几乎同时推门下车。警笛声还在刺耳尖鸣,旋转的红蓝光无情地扫过赵黑虎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鲁智深甚至没看塔吊顶端一眼。他的目光像猎人般精准掠过那片模糊人影,瞬间爆发出炸雷般的狂笑!

“哈哈哈哈!赵黑虎——!!”

笑声震得周围人耳朵嗡嗡作响!他猛地抬手指向那六十米高空!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刻骨的嘲讽和滔天怒气,响彻整个工地!

“你请来跳楼威胁的这几位‘讨薪工人’!是穷得连保安制服都买不起?!还是你赵经理老眼昏花到连自家保安队长的脸都认不清了?!你当在场的警察兄弟!当这几十号工人兄弟!都像你一样瞎?瞎了眼睛,更瞎了心!!” 吼声如雷,每一个字都像巨大的耳光,狠狠抽在赵黑虎脸上!

赵黑虎如同被点穴!脸“唰”地惨白!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周警官反应如电!立即抄起对讲机:“指挥中心!调宏盛工地塔吊区域事发前二十分钟监控!立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几分钟后,清晰的监控画面被紧急传到周警官手机上!拍摄角度居高临下!画面中清晰可见:就在报警前十几分钟,塔吊下方,正是赵黑虎本人!他一脸阴狠地在指挥三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心腹,往他们手里塞着一条条红色的破布!其中一个保安还咧嘴笑着对赵黑虎点头哈腰……

“铁证如山!”周警官的脸沉得像罩了千年寒冰!他转向面无血色、抖若筛糠的赵黑虎,字字冰冷如同审判官宣布最终判决,“报假警!制造混乱!栽赃陷害!赵黑虎!跟我们走一趟吧!这次,换个地方好好交代!”

赵黑虎如同一滩烂泥,在两名辅警夹持下,被塞进闪着警灯的警车后座。车窗摇上最后一刻,他怨毒如蛇蝎的目光死死钉在鲁智深脸上,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工地喧闹稍息,尘埃渐落。鲁智深帮着清点工友人数时,骤然惊觉——

王老憨!那最不起眼也最实诚的老兄弟!不见了!

一股不祥预感猛地攫住鲁智深的心脏!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老旧按键手机突然疯狂震动!发出刺耳的尖鸣!鲁智深一把掏出,屏幕上跳动着的正是王老憨的名字!

听筒里,王老憨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绷紧的钢丝一样颤抖,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激动和恐慌:“鲁哥!我在工地西南角的废料仓库!快…快来!我…我……找到个……不得了的玩意!!”

仓库门是被鲁智深和周警官合力撞开的!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黑暗里回荡!

扑面而来是一股浓烈的尘土夹杂着铁锈、朽木和陈年水泥灰的味道!黑暗中,只有一道圆柱形的强光手电光束刺破浓密黑暗!

光束剧烈晃动着!光圈的中心是墙角一个堆满破烂油毡布和废弃模板的角落!王老憨整个人趴伏在脏污的水泥地上!他那粗壮的身体因为激动而激烈起伏!厚实的后背上全是蹭的黑灰!他正吃力地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建材废料和破麻袋下方,一点一点往外拖拽!

“老憨——!”鲁智深冲过去。

王老憨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土灰,汗水冲开一道道沟壑,眼睛却在强光下亮得惊人!像两颗燃起的炭!“鲁哥!周警官!快——!看这个!”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破开黑暗的狂喜和发现惊天秘密的惊悚!

他双手发着抖,用尽全力将那件沉重的东西拖拽出来!

一本!

不!是厚厚的一摞!用厚实的牛皮纸做封面的账本!

最上面一本被他猛地掀开!哗啦一声!纸张翻卷的脆响在寂静仓库里炸开!

雪亮的强光手电光柱聚焦在翻开的内页上!

只见那泛黄的、边缘破损的劣质纸张上,用红色圆珠笔歪歪扭扭地记着密密麻麻的账目!

而在其中一页的顶头,豁然是几个触目惊心、力道几乎要穿透纸背的大字:

【班组内套账:2023年3至8月】

下方是罗列的项目、日期和数字。同样的日期栏下,工友王老憨的名字后面标着两个刺目无比的数字——

工地实发(蓝笔字迹):1580元

公司账册入项(红笔字迹):2680元

下面还有李铁柱、赵狗剩、刘三……红蓝双色账目密密麻麻,充斥着触目惊心的巨大差值!

最恐怖的是纸张中央偏下位置!

一个歪斜模糊的、暗褐色的、沾满了灰尘的血手印!如同无声的诅咒!死死按在几个被红笔狠狠划掉、试图掩盖却依旧能辨认的巨额数字上!那串数字的首尾零加起来,粗估赫然超过三千万元!

王老憨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咬牙切齿的恨意:“这…这王八羔子!不止克扣咱们几十块工资!他…他这是挖公司墙脚!偷大家的血!吸大家的骨髓!!”嘶哑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仓库里,带着控诉和揭露真相的悲愤!

“咔嚓——!”

强光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周警官已经用随身携带的警务通内置执法记录仪,清晰无比地拍下了账簿翻开的每一页!红色的笔迹、蓝色的数字、那恐怖的血手印、后面被刻意涂抹掩盖却依然能辨认出金额的数页……所有证据,都被固定进了警用设备的记忆卡里!

他收起记录仪,动作沉稳而凝重。他看向浑身被汗湿透、沾满尘土和脏污、手却在亢奋中发抖的王老憨,又看向眼神复杂、似乎第一次彻底看清这世道黑暗底色的鲁智深,沉声宣布:

“张师傅,鲁智深同志,带上这本‘血证’,明天一早,劳动仲裁委员会! 我亲自带队跟你们一起去!”夜风从未关严的仓库门缝卷入,吹动账本泛黄的纸页,发出哗哗轻响,如同魔鬼的低语被撕裂。

三天后,市劳动人事争议仲裁院。

气氛凝重到能滴出水。国徽高悬,庄严肃穆。鲁智深穿着那身能找出来的、洗得发白但相对最整洁的工装坐在一方长桌之后。身后一排坐着三十多名工友,同样洗了脸、刮了胡子的脸上写满紧张、忐忑、期盼和压抑不住的愤怒。他们如同沉默的山峦,组成了一道无形的、沉厚的背景墙。

对面,三张黑亮的真皮靠椅上端坐着宏盛建筑的法务代表——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一个戴金丝眼镜表情刻板如塑像的女人,还有一个嘴角时刻挂着一丝讥诮弧纹的年轻助理,清一色崭新的黑西装、雪白得扎眼的衬衫袖口,每人面前都摊着厚厚一沓装帧精美的打印材料,散发着冰冷的油墨气味。

案件举证进入关键环节!鲁智深这边出示了所有工资短信记录、工友联名状、最重要的——那本透着血腥气的阴阳账本!

宏盛那位头发油亮的中年法务霍然站起!动作流畅如同排练过千百遍!他拿起一份影印件,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带着不容挑战的权威感向着首席仲裁员质询:

“尊敬的仲裁员!申诉方提供的‘账本’来源存疑!明显是非法闯入工地仓库获取!这是严重的程序瑕疵!根据《仲裁法》和《证据规则》,此种非法渠道取得的书证,不具备证据能力!我方恳请仲裁庭依法予以排除!不得作为裁判依据!”他口若悬河,逻辑严密,句句钉在法律条文上!气势咄咄逼人!

首席仲裁员正欲回应。

“吱呀——”

厚重的庭审侧门无声而开!

周警官一身警服笔挺、警徽肃穆,如同标枪般立于门槛!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制服笔挺的年轻警员!警帽下的目光如同寒星,洞穿所有虚饰!在满庭惊讶目光聚焦下,周警官稳步上前,向首席仲裁员敬了一个标准礼,然后打开一个印有市局刑侦支队红章的信封,抽出一份盖着鲜红钢印的《公安机关证据情况说明》文件原件,双手递给首席仲裁员!声音洪亮清晰,盖过了法务那文绉绉的辩论腔:

“南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就‘宏盛建筑工地特大职务侵占、伪证案’相关情况说明:经查实,报案人王老憨在该公司工地正常劳作期间,发现废弃仓库内存放异常账册资料,出于保护公司财产的公民责任,其在取得过程中,行为并无非法意图!”

他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每个字都砸在现场!目光锐利地扫过瞬间脸色煞白的三位黑西装,“且该账册所记载的异常款项流向,与我局正在侦办中、案涉金额高达三千万元的职务侵占线索高度吻合! 该证据系合法取得,来源清晰,内容真实!特此说明!”

“嗡——!”整个仲裁庭响起一片控制不住的惊呼!

宏盛的法务代表,尤其是那位刚才还滔滔不绝的主辩,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金丝眼镜也掩饰不住他瞳孔深处巨大的惊恐!精心炮制的程序壁垒,在公安机关这份带有正式编号、红章钢印的“铁证说明”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轰然粉碎!

最终裁决书宣读完毕!那声音如同甘霖!字字万钧!响彻耳畔!

宏盛建筑!

七日内——必须足额补发所有农民工被克扣拖欠的全部款项!

赔偿金——按法定最高倍数支付!

全场死寂了半秒!随即——

“嗷吼——!!”

“钱来了——!!!”

“鲁哥——!!”

巨大的、混合着狂喜、哽咽、解气、委屈的声浪猛然爆发!三十多个大老爷们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有人跪地痛哭!有人捶胸顿足!更多的像狂涛巨浪一般不顾一切地涌向长桌后的鲁智深和正走下仲裁席的周警官!粗壮的手臂将他们两人死死箍住!高高抬起!抛向空中!再落下!再接住!再抛起!

欢腾声浪冲破了庄严肃穆的仲裁厅,直上云霄!

当夜,工棚区附近一个油腻腻、招牌缺了笔画但人气旺盛的小饭馆里,人声鼎沸!油腻的八仙桌上堆满了花生毛豆、拍黄瓜、卤猪头肉!一箱箱冰啤酒开着盖,白色泡沫顺着瓶口直往外溢!酒气、汗气、粗声大气的笑声和猜拳吆喝声搅和在一起,充满了最直白、最酣畅的痛快!

周警官早脱掉了那件拘谨的警服外衣,只穿着浅蓝的警官制式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了小臂结实紧绷的肌肉线条。他端着杯泛着厚厚白沫的扎啤杯子,径直走到被众人环绕敬酒的鲁智深面前。没有多余寒暄,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印着市局抬头的表格,拍在了油乎乎沾着毛豆皮的桌面上。

“辅警招考报名表。” 他抿了一大口泛着麦芽香的泡沫,目光落在鲁智深那张被酒气和情绪熏得发红发亮、却依旧棱角分明如同斧劈刀削的脸上,“有兴趣吗?”

不待鲁智深回答,他那带着啤酒沫的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笑意,接着道:“想清楚了!你这双拳头,抡工地钢筋管用,可考卷上的选择题……靠拳头可砸不出正确答案!” 话是实话,却带着浓浓的调侃和对一个武夫转行的善意提醒。

酒气和灯光下,鲁智深那张粗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他低头看了看那张表格,粗糙的手指抚过上面清晰的印刷字体,像是在确认某种真实的可能。

忽然,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杯盘狼藉的桌面和氤氲酒气,直直地望向周警官那双洞明世事的眼底深处,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周警官,在你心中,这身警服……究竟,最重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猝不及防。周遭工友的喧闹都仿佛安静了一瞬。

周警官脸上的轻松笑意慢慢沉淀下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放下酒杯,将杯中最后一点泡沫舔净。他抬起手,食指弯曲,用指关节在自己左胸前,那枚触手冰凉、光可鉴人、映照着酒馆喧闹灯火的金属警徽上——郑重其事地点了两下。

那两下轻点,声音细微几乎不可闻,动作幅度也很小,却带着奇特的份量感,仿佛不是点在警服上,而是点在某种沉甸甸的图腾之上!

“规矩在上,那是铁律!是刀锋的刃口!”周警官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在叙述某个古老的道理,带着一种穿透纷扰的力量,清晰地落入鲁智深的耳中,“可在穿上这身衣服、挂上这枚警徽的地方……”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位置,警徽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片冷冽的光芒,“这里,必须永远是热的!”

那枚冰冷金属覆盖下的心脏——规矩的冷,加上心头那点滚烫的热——两相结合,才是支撑这身警服挺立于天地人心的脊梁!

如同洪钟大吕撞开了某个封闭千年的石闸门!

这句话!

像一道天外飞来、熔炼了千年寒冰与岩浆的奇异光束!轰然劈开了鲁智深心中那道纠缠了八百年的迷雾枷锁!

前世梁山!快意恩仇!拳头便是公理!热血就是一切!

今生工地!隐忍憋屈!退让便是求生!麻木苟延残喘!

两条路,似乎都走到了各自的尽头!走到各自的深渊!

而现在!

就在这枚反射着尘世烟火气的冰冷警徽之前!就在这句重逾千钧的话里!他终于看见了——

第三条路!一条熔炼了法治铁骨与人性温度的长路!路标就在前方!

“干了!” 鲁智深猛地抓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怎么动的啤酒杯!冰凉的杯壁撞得他掌心发痛!巨大的杯口泛着厚厚一层金黄泡沫!他双手捧起那沉重的杯子!向着周警官的方向!向着警徽的方向!向着那似乎望不到尽头却充满力量的新征途!

“咣当——!” 冰凉的、带着浓郁麦芽香和微苦气息的液体,混杂着喉咙口滚烫的热意,混杂着两世灵魂、两副筋骨终于贯通融汇的浩荡气魄!

一饮而尽!

窗外!城市灯火璀璨!车流如河!

鲁智深知道!那杯酒!

不是终结!是他新的人生的——

第一把薪柴!

火光已起!

燎原之势!

就在脚下!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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