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噬了云州外城,却无法掩盖这座城池正在经历的炼狱。冲天的火光舔舐着低垂的夜空,将翻涌的浓烟染成诡异的橘红色。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血腥味,以及皮革和油脂燃烧的呛人气息。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战马的悲鸣、房屋倒塌的轰响……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毁灭的交响,在狭窄曲折的街巷间疯狂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莫度麾下的三万狼骑先锋,此刻已从狂喜的征服者,变成了陷入泥潭的困兽。
冲入外城时的顺利如同一个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诱饵。当他们沿着宽阔的主街,如同贪婪的洪流般追着那些“仓惶逃窜”的汉军背影,一头扎进通往内城的、更加狭窄复杂的街巷区域时,噩梦开始了!
“放箭——!”
一声冷酷如冰的号令,不知从何处传来,瞬间撕裂了狄兵冲锋的喧嚣!
嗡——!
空气被撕裂的恐怖尖啸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不是零星的抵抗,而是来自头顶、两侧、甚至后方残破屋脊和坊墙阴影后的、密集如暴雨般的攒射!
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瞬间连成一片!冲在最前方的狄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成片成片地栽倒!箭矢刁钻狠辣,专射面门、脖颈、肋下等皮甲薄弱处!甚至有些特制的重弩箭,带着可怕的穿透力,轻易洞穿皮甲,将人和战马一起钉在地上!
“啊!我的眼睛!”
“有埋伏!!”
“盾牌!举盾!!”
凄厉的惨叫声和惊惶的怒吼瞬间取代了冲锋的狂嚎。狭窄的街道瞬间被倒毙的人马尸体堵塞,后续冲锋的骑兵收势不及,狠狠撞在前方混乱的人堆马尸上,引发更惨烈的踩踏和混乱!
“莫度将军!有埋伏!我们中计了!”一名千夫长满脸血污,冲到莫度马前嘶吼。
莫度脸上的横肉因暴怒和惊骇而扭曲,他挥刀格开一支射向他面门的流矢,环顾四周。火光映照下,两侧残破的阁楼窗口、半塌的坊墙垛口、甚至路旁燃烧的废墟阴影里,影影绰绰全是冰冷的箭簇寒光!每一次齐射,都如同死神的呼吸,带走一片鲜活的生命!他引以为傲的狼骑冲锋,在这狭窄的死亡陷阱里,成了活靶子!
“该死!该死的汉狗!”莫度咆哮着,眼中喷火,“不要乱!给老子冲!冲过去就是内城!杀光他们!”他试图强行驱散混乱,组织冲锋。
然而,回应他的是更加密集的箭雨和从侧面巷口突然杀出的、手持长矛大盾的汉军小队!这些汉军士兵沉默如铁,三人一组,大盾在前,长矛如毒蛇般从盾牌缝隙中刺出,精准地捅刺着混乱中狄兵战马柔软的腹部和马腿!战马惨嘶着倒地,将背上的骑士重重摔下,随即被乱刀分尸!
“稳住!下马!结阵!抢占两侧房屋!”莫度终于意识到硬冲是死路一条,嘶声力竭地下令。狄兵们慌忙跳下战马,试图依托街道两侧燃烧的残垣断壁结阵抵抗。但汉军的箭矢如同长了眼睛,专门射杀那些试图组织抵抗的军官和旗手。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三万先锋,竟被这无处不在的冷箭和神出鬼没的小股袭扰死死钉在了这片死亡区域,每前进一步,都踏着同伴温热的尸体!
“大汗!先锋遇伏!莫度将军被阻于‘铁衣巷’与‘百步街’一带!伤亡惨重!”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到咄吉的金狼大纛之下,声音带着哭腔。
咄吉端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战马上,位于中军主力前方。他并未如莫度般冲在最前,而是保持着相对的冷静,指挥着庞大的中军稳步推进。当他看到先锋军如同疯牛般冲向内城时,心中就隐隐升起一丝不安。此刻听到噩耗,那张阴鸷狂傲的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废物!”咄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算计的暴怒。他猛地抬头,望向远处那片被火光映红、杀声震天的区域。火光勾勒出残破屋宇的轮廓,箭矢破空的厉啸和狄兵垂死的哀嚎清晰地传来。汉军果然有埋伏!而且,这埋伏比他预想的更阴险、更致命!
“传令!”咄吉的声音冰冷而果断,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哈桑!乌恩!”
“末将在!”左右两员大将立刻策马上前。
“哈桑!率你本部一万五千人,从左翼‘榆钱巷’、‘皮匠坊’区域迂回!给我抢占那些制高点!把藏在屋顶和墙后的汉狗弓弩手,统统给本汗揪出来!杀光!”咄吉的黄金弯刀狠狠劈向左前方一片相对高耸的残破建筑群。
“遵命!”哈桑眼中凶光一闪,领命而去。
“乌恩!”咄吉刀锋转向右侧一片地势复杂、屋舍密集的区域,“你率本部一万五千人,从右翼‘染布坊’、‘瓦罐街’穿插!清剿街巷残敌,打通与莫度部的联系!接应他们稳住阵脚!记住,稳扎稳打,逐屋争夺!不许再冒进!”
“末将领命!”乌恩沉声应道,立刻调转马头。
随着咄吉的命令,庞大的中军如同被唤醒的巨兽,迅速分流。哈桑率领的左翼部队如同黑色的楔子,不再沿着主街推进,而是迅速分散,扑向两侧的巷弄和高地。士兵们举着简陋的皮盾,在军官的呼喝下,悍不畏死地冲向那些不断射出死亡箭矢的窗口和墙头,用弯刀劈砍,用身体撞击,甚至搭起人梯攀爬!惨烈的近身搏杀在每一处制高点爆发,怒吼与惨叫不绝于耳。
乌恩的右翼则如同巨大的碾盘,沿着主街两侧的支巷,稳扎稳打地向前挤压。他们不再追求速度,而是三人一组,背靠背,大盾在前,长矛居中,弯刀在后,如同移动的钢铁刺猬,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每一处可能藏匿敌人的角落。遇到汉军小股部队的顽强阻击,立刻用密集的箭雨覆盖,或者调集重兵围剿。推进速度虽然缓慢,却步步为营,一点点蚕食着汉军的伏击阵地,艰难地向被围困的莫度部靠拢。
咄吉坐镇中央,仅存的亲卫“噬月营”如同最忠诚的鬣狗拱卫四周。他冷峻的目光如同鹰隼,不断扫视着混乱的战场。左翼哈桑部与汉军争夺制高点的战斗异常惨烈,每一处被攻占的屋顶都付出了血的代价。右翼乌恩部的挤压式推进也遭遇了汉军极其顽强的抵抗,巷战如同血肉磨盘,每一步都浸透着双方的鲜血。莫度那边传来的喊杀声依旧激烈,显然还在苦战。
“哼!困兽之斗!”咄吉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更深的戾气。萧景琰想用这些破烂巷子和残兵败将拖垮他的十万大军?做梦!
“后军!”咄吉猛地转头,看向后方黑暗中缓缓移动的巨大身影,“弩车!重型踏张弩!给本汗推上来!推到‘百步街’口!目标——内城城门楼和那些还在放箭的箭楼!给本汗——轰碎它们!”
“得令!”后军将领大声应诺,立刻指挥着由巨大牛车拖拽的、如同狰狞巨兽般的重型弩车,在重兵护卫下,艰难地碾过被尸体和杂物堵塞的街道,朝着前线战场隆隆推进。
云州内城,西面城墙敌楼。
郭崇韬按刀而立,冰冷的铁面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俯瞰着下方如同沸腾熔炉般的外城战场。火光在他冰冷的甲胄上跳跃,映照出无数细密的刀痕箭创。
“报——!将军!哈桑部狄兵正猛攻榆钱巷、皮匠坊制高点!我方弓弩手损失惨重,第七、第九弩队已失去联系!”
“报——!乌恩部正沿染布坊、瓦罐街稳步推进,其阵型严密,我军小股袭扰效果甚微!第三、第五矛队与其接战,伤亡过半!”
“报——!莫度残部仍在铁衣巷负隅顽抗,依托断墙与我军缠斗!其困兽犹斗,甚是凶悍!”
一道道染血的军报如同冰冷的雨点,不断砸在郭崇韬耳边。他面无表情,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丈量着战场每一寸变化。
“告诉榆钱巷、皮匠坊的弟兄,梯次阻击,逐层后撤!把哈桑这条疯狗,往‘瓮城’方向引!那里,本将给他准备了‘厚礼’!”郭崇韬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诺!”传令兵飞奔而去。
“命令瓦罐街阻击部队,放乌恩部再深入五十步!待其进入‘十字坡’预设区域,听号令,引爆火油罐!”
“诺!”
“铁衣巷莫度残部……”郭崇韬的目光扫过那片依旧喊杀震天的区域,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困兽?那就让他流干最后一滴血!增派两队神射手,专射其军官和旗手!赵统领!”
“末将在!”一身玄黑重甲、如同铁塔般的禁卫军统领赵冲踏前一步,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你亲自带‘血刃营’甲队,从‘暗渠’潜出,绕至莫度残部侧后!待其阵型被彻底搅乱,信号一起,给我——斩断蛇头!”
“遵令!”赵冲眼中凶光一闪,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
郭崇韬的目光最后投向战场后方,那片正在缓慢移动的巨大黑影——北狄的重型弩车!他的眼神凝重起来。这些大家伙一旦架设起来,对内城城墙和防御工事的威胁是毁灭性的!
“重弩队何在?!”郭崇韬厉喝。
“在!”一名身材精悍、背负强弓的将领肃然应命。
“看到那些牛车拖拽的大家伙了吗?目标——北狄弩车!还有那些推车的狄狗!给本将——不惜一切代价!压制!摧毁!绝不能让它们安稳架设起来!”
“末将明白!定叫它有来无回!”重弩队将领眼中闪过决绝,立刻转身冲下城楼。
郭崇韬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望向内城更深处,帅府的方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陛下……您布下的网,已经勒紧了。只是这网中的困兽,临死反扑,其凶戾远超预料。这云州城,每一寸土地,都注定要用血来浇灌了!
“快!快!把弩车推上去!盾牌!盾牌护住!!”后军将领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巨大的弩车如同移动的堡垒,在数百名狄兵死命推动和无数巨大皮盾的掩护下,沿着被尸体和杂物填塞得凹凸不平的街道,艰难地向“百步街”口挪动。这里距离内城西城门楼,已不足三百步!
然而,这段路,成了不折不扣的死亡之路!
咻咻咻——!
破空之声如同死神在耳畔低语!来自内城城墙、甚至两侧尚未被完全攻占的高耸建筑上的汉军重弩手,将目标死死锁定在这几辆缓慢移动的庞然大物和护送的狄兵身上!
噗!噗!噗!
特制的、如同短矛般的重型弩箭,带着恐怖的动能狠狠扎下!举着巨大皮盾的狄兵如同纸糊的一般,连人带盾被轻易洞穿!箭矢余势不减,甚至能穿透后面推车的士兵!惨叫声中,推车的队伍不断有人倒下,沉重的弩车失去推力,猛地一顿,又需要更多的人填补空缺。
“顶住!顶住!大汗在看着我们!长生天保佑!”后军将领挥舞着弯刀,状若疯狂。更多的狄兵红着眼睛扑上来,用身体填补空缺,用血肉之躯硬扛着不断落下的死亡箭雨!
终于,在付出了近百具尸体的惨重代价后,第一辆重型弩车,被强行推到了“百步街”口预设的发射阵地!巨大的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十几名膀大腰圆的狄兵死命转动着绞盘,粗如儿臂的牛筋弓弦被一寸寸拉开,发出沉闷的嗡鸣!一支足有成人手臂粗细、顶端包铁的巨型弩箭,被装填进冰冷的滑槽,闪烁着森冷的寒光,遥遥锁定了内城那巍峨的城门楼!
“放——!”负责指挥弩车的狄军百夫长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轰!!”
一支尾部绑着燃烧油布的火箭,如同精准的流星,带着凄厉的呼啸,划破夜空,不偏不倚,狠狠扎在了那辆刚刚蓄满力的弩车——堆放在旁边的、用于润滑绞盘和弓弦的、成桶的油脂之上!
轰——!
烈焰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弩车尾部!滚烫的油脂四溅,点燃了周围推车和操作的狄兵!凄厉的惨嚎声直冲云霄!被火焰包裹的狄兵如同人形火炬,疯狂地翻滚哀嚎!
“快!灭火!保护弩车!”后军将领目眦欲裂!
然而,更多的火箭如同长了眼睛般,从不同的刁钻角度攒射而来!目标不再是人员,而是那些致命的油脂桶和弩车本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另外几辆好不容易推上来的弩车也相继被点燃!巨大的火球在“百步街”口接连爆开,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浓烟滚滚,烈焰熊熊,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皮肉烧焦的恶臭扑面而来!
“啊——!我的眼睛!”
“火!火!快跑!”
精心准备的重型弩阵,尚未发出一箭,便在熊熊烈焰和汉军精准的火箭打击下,化为一片燃烧的废墟!推车的狄兵和操作手在火海中翻滚哀嚎,景象惨烈如地狱!
“混账!!”远处金狼大纛下的咄吉,眼睁睁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破城利器在烈焰中化为乌有,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狠狠砸在马鞍上!他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内城城楼上那些影影绰绰的汉军身影,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
而此刻,在左翼,哈桑部付出了巨大代价,终于艰难地攻占了榆钱巷口几处关键制高点。士兵们踩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将代表秃鹫部的黑色秃鹫旗插上残破的屋顶,发出疲惫而疯狂的嚎叫。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前方更深处,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如同巨兽之口的——瓮城区域!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哈桑心头。
右翼,乌恩部终于艰难地与莫度的残部汇合。莫度浑身浴血,左臂被一支弩箭贯穿,用布条草草捆扎着,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狰狞和暴戾。他麾下的三万狼骑,此刻能站着的已不足万人,且个个带伤,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乌恩看着这片惨状,心中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整个外城战场,如同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每一条街巷,每一处废墟,都在进行着惨烈的拉锯和争夺。汉军如同附骨之疽,利用熟悉的地形和预设的工事,将巷战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冷箭、陷阱、火攻、小股精锐的逆袭……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而北狄军队,则凭借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和新汗登基的狂热余温,如同红了眼的蛮牛,不顾伤亡,一寸一寸地向前挤压、推进。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汇流成溪,在残砖断瓦间肆意流淌,又被燃烧的火焰烤干,留下触目惊心的暗褐色印记。
战事,彻底陷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胶着状态。云州城,这座饱经战火的雄城,正用它残破的躯体,贪婪地吞噬着双方士兵的生命。夜,还很长。血与火的炼狱,才刚刚拉开最残酷的序幕。金狼大纛在火光中猎猎作响,咄吉眼中的暴戾几乎要喷薄而出,而内城城楼上,郭崇韬冰冷的铁面罩下,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更加冷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