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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带着高曦月去圆明园的那日,潜邸里的石榴花正开得热闹。檐下廊前那几株老石榴树是康熙年间栽下的,枝桠盘虬卧龙般探向青灰瓦檐,枝头上缀满了盏状的红花,花瓣边缘泛着细碎的金芒,风一吹便簌簌摇晃,像把揉碎的胭脂撒在了青石板上。廊下的石缸里养着几尾红鲤,被风吹落的花瓣落在水面,红鲤便摆着尾巴凑过来啄,搅得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金玉妍站在廊下的朱漆柱旁,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柱上雕的缠枝莲纹——那纹路被几代人摸得光滑,凉丝丝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倒让她心里静了几分。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细布旗装,领口只绣了圈银线兰草,头上也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在满园的艳色里显得格外素净。

不远处的月洞门外,高曦月正踮着脚给弘历递荷包。她穿了件簇新的水红撒花旗装,领口袖口滚着银线,上面绣的缠枝牡丹用了金线勾勒,走动时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香风——那是宫里赏赐的玫瑰露,甜得有些发腻。鬓边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尤其扎眼,翡翠片子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连廊下啄食的麻雀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来,落在不远处的石榴树上,抖落几片花瓣。

四爷您瞧瞧,这是我连夜绣的荷荷包。高曦月的声音娇得发甜,尾音拖得长长的,手指捏着荷包上的流苏往弘历腕上绕,里头塞了薄荷,是我让人从京郊采的新叶晒的,您在园子里纳凉时闻着,也能清爽些。

弘历垂眼瞧了瞧那荷包——绛色软缎上绣着对戏水鸳鸯,针脚倒是细密,就是鸳鸯的羽毛用了正红配明黄,艳得有些俗气。他没接,只淡淡道:拿着吧,车上风大。指尖握着马鞭的力道紧了紧,马鞭柄上的珊瑚珠被捏得发亮。

高曦月脸上的笑僵了瞬,眼尾的红晕都淡了些,又立刻堆起更甜的笑,顺势把荷包塞到弘历手里的马鞭旁:四爷带着嘛,就当是我陪着您了。说话时,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廊下,撞见金玉妍的目光,立刻扬起下巴,像只炫耀羽毛的孔雀,连鬓边的步摇都晃得更欢了。

主子,您瞧她那得意样。澜翠站在金玉妍身后,手里捏着块刚浆洗好的素帕,指节都捏白了,不就是跟着去趟圆明园吗?还真当自己是头一份了。前儿她让素心来问咱们借玉色丝线,我说您要用,她还翻了个白眼呢!说什么金格格院里哪用得上这么好的丝线,听得我气不打一处来。

金玉妍没作声,只抬手摘了片落在肩头的石榴花瓣。那花瓣红得发紫,边缘带着点焦痕——许是被日头晒的,指尖碾过时,带着点涩涩的汁水,染得指尖都红了。她想起前世这时候——高曦月也是这样风风光光跟着去了圆明园,回来时却哭红了眼,发髻散了半边,连鬓边的步摇都少了颗珠子。那时她还在自己院里对着铜镜描眉,听小丫鬟嚼舌根说高曦月冲撞了福晋被禁足,暗地里笑了半宿,说她是自讨苦吃。如今重来一回,才懂那园子里的风波,原是早早就埋下了引线。

回屋吧。她将捏碎的花瓣丢在石阶下,转身往屋里走。廊下的日头正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青石板的青苔上,把窗台上那盆茉莉搬到窗根下,浇点水。这几日天热,别晒蔫了。那盆茉莉是前几日从花房讨来的,开得正旺,细碎的白花攒在枝头,闻着清清爽爽的。

澜翠虽不解主子为何对高曦月的炫耀无动于衷,还是乖乖应了。屋里的博古架上摆着半盏没喝完的雨前茶,是昨日弘历来下棋时留下的。茶盏是官窑的白瓷,胎薄得透光,杯底还沉着两片没舒展开的茶叶——那是弘历喝到一半时,被李公公来报事打断了,临走时还说改日接着下。金玉妍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味已凉透了,带着点草木的涩——像极了高曦月此刻的得意,看着热络,实则经不起半分磋磨。

她把茶盏放回原处,目光落在博古架下层的棋谱上。那是本手抄的《梅花谱》,边角被翻得发毛,纸页都泛黄了,是她前几日从库房里翻出来的。库房里堆着不少旧物,大多是前几任主人留下的,她翻了半日光景才找着这本。昨日弘历翻到金蝉脱壳那局时,还笑着说她藏了好东西,指尖在棋谱上点了点,这步棋妙得很,藏得深。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她忽然想起高曦月早年的样子——那时她还怯生生地跟在富察氏身后,穿件浅碧色的布裙,见了谁都屈膝行礼,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不过半年,就凭着父亲高斌在河道总督任上的体面,渐渐端起了侧福晋的架子,连对富察氏身边的张嬷嬷都少了几分恭敬。人心这东西,果然是跟着境遇变的。

主子,陈格格院里的杏儿刚才来问,说您前儿教她绣的兰草花样,叶尖该用石青还是石绿。澜翠端着水壶从外面进来,裤脚沾了些泥点——许是浇花时不小心蹭到的,我让她傍晚再来,您看合适不?

金玉妍收回思绪,点头道:嗯,傍晚凉快,让她带着绣绷过来就是。陈格格性子软,进府两年都没怎么得宠,院里的丫鬟婆子都敢怠慢她。前几日金玉妍去正院请安,路过陈格格的院子,瞧见她正蹲在廊下缝衣裳,袖口磨破了还在穿,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子,心里便叹了口气。回来后便借教绣活的由头,让澜翠给她送了匹半旧的月白布料——那布料是去年弘历赏的,虽不是新的,却比陈格格身上穿的体面多了。在这潜邸里,多个人脉总比多个敌人强,尤其是陈格格的兄长还在圆明园当差,虽只是个管花草的小官,却比她们消息灵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澜翠应着去了,屋里又恢复了安静。金玉妍重新坐下临帖,案上摆着的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纸是上好的宣纸,墨是徽墨,磨得极细,落在纸上黑得发亮。只是写着写着,指尖忽然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像颗痣。她想起前世高曦月在圆明园惹事后,弘历回来时脸色有多难看,富察氏虽没明说,却连着半月没让高曦月去正院请安,连府里的月钱都给她减了半分。那时她只觉得是高曦月蠢,如今才想明白,弘历带高曦月去圆明园,原就不是单为了恩宠。

雍正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上个月还召了太医进宫瞧了好几次,宫里的消息虽捂得紧,可京里的王爷们都动了心思。三王爷允祉总往工部跑,十王爷允禵又在暗地里联络旧部,明里暗里都在较劲。弘历身为皇子,既要在皇阿玛面前装孝顺,日日进宫请安,又要防着兄弟使绊子,心里本就压着事。带高曦月去圆明园,一半是瞧着她父亲高斌的面子——高斌管着河道,是个要紧的差事,弘历还得倚仗他;一半是想让府里清静些,省得高曦月在府里整日寻事,扰了他的心思。可高曦月偏不懂这些,只当是争宠的机会,闹到最后,怕是连她父亲的面子都要折进去。

窗外的石榴花还在开,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聒噪得很。金玉妍放下笔,看着宣纸上那个没写完的字,忽然觉得,这潜邸里的日子,就像这砚台里的墨,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磨不完的渣滓。你以为磨得细了,静置片刻,又会沉淀下来。

圆明园的消息传来时,是三日后的午后。那日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在檐角上,像块浸了水的棉絮,眼看就要落雨。金玉妍正在廊下翻晒棋谱,把《梅花谱》铺在廊下的竹席上,用小石子压住边角——连日来天热,怕棋谱受潮发霉。忽然听见后院的月洞门传来轻响——不是下人通报的叩门声,倒像是用指尖敲木框,轻得像怕惊了什么似的,笃、笃两声就停了。

澜翠刚把晾干的棋谱收进匣子,听见动静掀帘一看,立刻低呼出声:陈格格?这雨天怎么来了?

廊下站着的正是陈格格。她撑着把油纸伞,伞面是最普通的竹骨油纸,边缘都有些破损了,青布衣裙的下摆沾了不少泥点,像是从泥地里走过来的——潜邸的路虽铺了青石板,可边角的土路一遇阴雨天就泥泞得很。脸色白得像张被水泡过的宣纸,鬓边的碎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额角还沾着片草叶,看见澜翠,眼里立刻泛起水光,攥着伞柄的手指都在抖:澜翠姐姐,金姐姐在吗?我有急事......圆明园那边出事了。声音又轻又急,带着点哭腔。

金玉妍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扬声道:进来吧,把门关上。手里还捏着枚压棋谱的小石子,指尖把石子攥得温热。

陈格格这才松了口气,跟着澜翠快步走到廊下。澜翠赶紧接过她手里的伞靠在柱上,又去倒热茶——茶是刚沏的雨前茶,还冒着热气。陈格格攥着茶盏的手指还在发颤,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眼底的慌:金姐姐,我兄长今早托人捎了信回来——高姐姐在园子里闹起来了,还冲撞了福晋。

别急,慢慢说。金玉妍递过块干净的帕子,让她擦汗,是怎么冲撞的?福晋没大碍吧?帕子是刚浆洗好的,带着点皂角的清香。

陈格格接过帕子按了按额角,声音发颤得更厉害:我兄长说......昨儿午后福晋在水榭歇脚,让丫鬟端了雨前茶过去。那水榭临着荷花池,这时候荷花开得正好,福晋想在那儿歇着赏荷。高姐姐不知怎么也寻了去,站在水榭的栏杆边就不肯走了,嘴里嘀嘀咕咕的,我兄长离得远,没听清全乎,只隐约听见之类的话。福晋没理她,端起茶盏正要喝,高姐姐忽然往前凑了一步——不知是故意还是没站稳,竟把福晋手里的茶盏撞翻了!

她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动,声音压得更低了:那茶刚沏好没多久,滚烫的茶水泼了福晋一身,前襟和袖口都湿了大半。福晋身边的张嬷嬷当时就急了,想去扶又不敢碰,怕碰坏了福晋,只敢蹲在旁边喊福晋您没事吧。周围的丫鬟婆子都吓傻了,没一个敢上前的。

澜翠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手里的茶壶差点没端稳,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手背上,她都没察觉:她敢?!福晋可是嫡福晋!就算是侧福晋,也没道理冲撞嫡妻啊!这要是传到宫里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不是嘛。陈格格眼圈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像含着两颗露水珠,四爷当时就在不远处的轩榭里看账本,听见水榭那边闹起来,立刻就赶过去了。瞧见福晋衣裳湿了大半,脸色都白了,当场就发了火。高姐姐还想辩解,说不是故意的,四爷根本没听,直接让李公公把她带去西边的偏院禁足了,还说了重话......我兄长说,好像是说不懂规矩就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懂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兄长还说,高姐姐被带去偏院后,哭了一下午,偏院的木门都快被她捶破了,嗓子都哭哑了。可四爷硬是没去瞧一眼,连李公公送去的点心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偏院那边偏得很,连个伺候的丫鬟都少,高姐姐怕是要受些委屈了。说着眼珠就滚了下来,滴在茶盏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金玉妍端起自己的茶盏,指尖贴着微凉的瓷壁,心里倒没什么波澜——前世就是这样。高曦月总觉得自己家世好,又先一步进府,该得弘历独宠。这些日子见弘历日日去富察氏院里商议事,有时还和富察氏一起看账本,便认定是富察氏在背后说她坏话,抢了她的恩宠。那日去水榭找茬,原是想撒撒泼让弘历哄着,没成想弘历正因查账时发现几笔糊涂账心烦——听说库房里少了几匹贡品绸缎,查了几日都没查出来,又撞见她冲撞嫡妻,自然不会给好脸色。

福晋没大碍吧?她轻声问,目光落在窗外——雨点已经打下来了,豆大的雨珠砸在茉莉花瓣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没烫着吧?

倒没烫着,就是受了惊。陈格格摇摇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把眼泪擦干了,我兄长说福晋当时没发作,只让张嬷嬷扶着回了住处,换了身衣裳就歇下了。太医也去瞧了,说就是受了点寒,喝两副药就没事。可四爷这几日心情都不好,禁足了高姐姐后,就一直待在轩榭的书房里,连晚饭都没好好吃。我兄长昨儿夜里路过轩榭,还看见书房的灯亮着,李公公在门外站着都不敢喘气,连咳嗽都不敢大声。

金玉妍点点头,指尖在茶盏沿划了个圈。弘历的性子她清楚,最厌妻妾争风吃醋,尤其是在他烦心的时候。高曦月这一闹,不仅没讨到好,反倒让他觉得厌烦——这倒是省了她不少事。只是......弘历在书房熬夜,怕是不止为了高曦月的事。那几笔糊涂账,说不定牵扯着什么。贡品绸缎不是小事,若是被人拿出去送了人情,或是落到了对家手里,都是麻烦。

澜翠,她忽然开口,去把我前几日做的安神香包取来,就是用薰衣草和合欢花缝的那个,在梳妆匣的抽屉里。

澜翠虽不解,还是应声去了。很快就捧着个绣着兰草纹的小锦囊回来——锦囊是用月白软缎做的,上面的兰草是金玉妍用银线绣的,针脚细得像头发丝,不凑近瞧,几乎看不出纹路。里面的薰衣草和合欢花是她托人从江南带来的干花,晒得很透,闻着有股淡淡的清香,能安神助眠。

金玉妍接过锦囊递给陈格格,指尖捏着锦囊的边角轻轻晃了晃,里头的干花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你让你兄长悄悄把这个送到李公公手里,就说是府里新腌的梅子干,酸甜口,配茶吃解腻。别提我的名字,也别说这是香包,只说是府里递来的东西就行。

陈格格捏着锦囊愣了愣,低头闻了闻——锦囊里散着淡淡的香,不像梅子干的味道。但她没多问,很快反应过来,赶紧点头:我知道了金姐姐,一定办妥。她小心翼翼地把锦囊揣进怀里的衣襟里,贴着心口的地方,又喝了口热茶暖了暖身子,才撑着伞匆匆告辞。

走到月洞门时,她忽然回头,咬着唇道:金姐姐,我兄长还说......四爷这几日总皱着眉翻账本,好像是库房里少了些东西。您......您也多当心些。别让人钻了空子。说完就撑着伞钻进了雨幕里,青布裙摆在雨里飘了飘,很快就看不见了。

金玉妍心里一动,点头道:我知道了,路上慢些。陈格格能特意回头提醒她,倒是个知恩的。

送走陈格格,澜翠才凑过来,眼里满是好奇:主子,您这是......想让四爷知道您惦记着他?

金玉妍将没写完的字帖收起来,用镇纸压住,淡淡道:不是惦记。

那是......澜翠更糊涂了,这香包是安神的,您让陈格格的兄长送去给李公公,不就是想让四爷用着安神吗?

是让他知道,府里有人懂事,没给他添乱。金玉妍走到窗边,看着雨打茉莉的样子。雨点越来越密,把窗玻璃打得雾蒙蒙的,茉莉花瓣上沾了不少水珠,倒显得更精神了,高曦月在园子里闹得鸡飞狗跳,福晋虽没说什么,心里怕是也堵得慌。这时候递个安神的东西过去,不用多言,李公公是个通透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回禀。四爷见了,会想起府里还有个安安静静的人,不会像高曦月那样给他添堵——这就够了。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窗棂上的雨痕,冰凉的触感让她更清醒了些:再说,库房里少了东西的事,陈格格都能从她兄长那儿听说,可见园子里的下人也在乱传。四爷本就心烦,再听见这些闲话,怕是更睡不着。这香包虽小,却是个态度——不管外面怎么闹,府里还有人想着他的身子。

澜翠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点头:还是主子想得周到!高侧福晋在那儿惹祸,主子在这儿递暖人心的东西,四爷肯定觉得主子好。前儿您还教我写字,说谨言慎行才不会出错,原来您早把这些都算到了。

也别太得意。金玉妍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点警醒,这只是小事。弘历现在心烦,咱们递东西是;可要是时机不对,比如他正和大臣议事时递东西,说不定就成了刻意讨好。分寸得拿捏好,一步都错不得。在这深宅里,一步错,步步错,前世她就是吃了急功近利的亏。

她走到博古架前,拿起那本《梅花谱》翻了翻,指尖落在金蝉脱壳那一页:就像下棋,有时候看着是一步闲棋,实则是在铺后路。高曦月现在是占了——跟着去了圆明园,可她走得太急,把棋子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咱们不用急,慢慢落子就是。

澜翠赶紧应了,又想起什么似的:那陈格格那边......您刚才还让我多照看她,是不是因为她兄长能递消息?

是,也不全是。金玉妍点头,把棋谱放回原处,陈格格性子软,没什么心眼,咱们帮她一分,她会记着十分。刚才她特意提醒我库房少了东西,就是把我当自己人了。在这潜邸里,真心换真心虽难,但总比树敌强。你往后每日去小厨房取点心时,多带一份给陈格格院里送去,就说是主子赏的,不用多说别的。点心不用多好,寻常的山药糕、杏仁酥就行,重要的是那份心意。

澜翠一一记在心里,转身去安排了。屋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雨声打在窗上的噼啪声,还有远处屋檐下水流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很有规律。金玉妍重新坐下,却没再临帖,只望着窗外的雨幕发呆。

她想起前世自己这时候在做什么——大约是正对着镜子描眉,让小丫鬟去打听弘历什么时候回来,盼着他回来时能先到自己院里。那时她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觉得只要弘历常来,就什么都不怕了。可后来才明白,恩宠就像檐下的花,开得再热闹,一阵风雨就落了。倒是二字,像廊下的老石榴树,看着不起眼,却能稳稳站过一年四季。

前世她就是太急着争恩宠,才会被高曦月当成靶子,被富察氏暗中提防。有次弘历随口夸她棋下得好,她就得意洋洋地去正院挑战富察氏,结果输了棋不说,还落了个恃宠而骄的名声。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和现在的高曦月又有什么区别?都是看不清形势,只盯着眼前的一点甜头。

雨渐渐大了,风卷着雨丝扑在窗上,把窗玻璃打得哗哗响。廊下的石榴花被打落了不少,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红。金玉妍抬手摸了摸窗台上的茉莉,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

她忽然想起陈格格刚才说的库房少了东西——前世这个时候,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弘历回来后查了许久,最后查到是高曦月院里的素心偷拿了库房的料子去送人情,送给了她远在老家的嫂子。只是那时高曦月正被禁足,弘历没再追究,只把素心撵出了府。如今想来,素心敢偷拿东西,说不定就是仗着高曦月的势,觉得就算被发现了,高曦月也能护着她。这对主仆,倒是一样的短视。

主子,小厨房炖了莲子羹,我端来给您润润喉。澜翠端着个白瓷碗进来,碗里的莲子羹冒着热气,撒了点桂花,香得很。莲子炖得很烂,一抿就化。

金玉妍接过碗,用银勺舀了口——甜而不腻,是她喜欢的口味。她忽然想起弘历也喜欢喝莲子羹,只是不爱放桂花,觉得太香了。等他从圆明园回来,倒是可以让小厨房多炖些,不放桂花的那种。

澜翠,她忽然开口,把我前几日晒的薄荷干取些出来,装在小布袋里。薄荷干是她用高曦月上次想借的玉色丝线换来的——小厨房的王嬷嬷喜欢绣东西,她便用丝线换了些薄荷,晒成了干。

澜翠愣了愣:主子要这个做什么?

等雨停了,让人送去圆明园给李公公。金玉妍慢慢喝着莲子羹,就说是府里晒的薄荷,夏天驱蚊虫正好。不用提香包的事,也不用提库房的事,只当是寻常递东西。高曦月被禁足了,她总得让李公公知道,府里还有人记着园子里的人。这些小事攒起来,便是人心。李公公在弘历身边多年,他的一句话,有时比什么都管用。

澜翠应声去了。金玉妍看着窗外的雨,忽然觉得,这雨下得倒是及时。洗去了石榴花的艳,也冲掉了浮在表面的热闹,倒让底下的根,看得更清楚了。

弘历在圆明园的消息还会断断续续传来,高曦月的禁足怕是不会短,富察氏的端庄里也藏着掂量。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她只需守着自己的院子,喝着微凉的茶,教澜翠认认字,给陈格格送点点心,等雨停,等那个人回来时,想起府里还有个不吵不闹的去处。

雨还在下,檐角的水流像串珠子似的往下掉,落在石缸里,溅起一圈圈涟漪。可金玉妍知道,用不了多久,天就会晴的。而她要做的,就是在晴之前,把该铺的路,都铺得扎实些。就像那盆茉莉,哪怕被雨打湿了叶子,只要根还稳着,等太阳出来,照样能抽出新芽。

廊下的棋谱还摊着,砚台里的墨还没干。金玉妍拿起笔,在宣纸上重新写字。这一次,笔尖稳稳的,墨落在纸上,黑得沉静,没有一点晕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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