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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的风,裹着塞北来的寒气,刮过雍亲王府潜邸的青砖灰瓦时,总带着几分刺骨的凛冽。檐角的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那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廊下挂着的冰棱足有半尺长,晶莹剔透,却透着逼人的寒气。可这日清晨,连这些冰棱似乎都透着点不一样的意味——昨夜,四爷弘历身边的贴身太监李公公,在给各院送炭火时,无意间对澜翠提了句“四爷正拟着折子,想请皇上晋金主子的位分呢”。

这话像颗小石子儿,投进了平静的潜邸水面,悄无声息地漾开圈圈涟漪,连带着府里的气氛都跟着变了味。原本按部就班的晨昏定省,如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丫鬟婆子,眼神里也添了几分异样的打量。连小厨房烟囱里冒出的烟,似乎都比往日更急切了些,像是要赶着把这消息传到府里的每个角落。

金玉妍是被窗棂上的霜花冻醒的。那霜花形状奇特,有的像展翅的蝴蝶,有的像盛开的梅花,在微亮的天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她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帐子外隐约传来澜翠轻手轻脚扫地的声音,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格外清晰。她裹紧了身上的素色夹袄,指尖触到锦被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那是她刚进府时,富察福晋赏的。如今边角已有些磨白,丝线也断了几根,可她依旧宝贝得紧——那是她刚入这深宅大院时,为数不多感受到的“暖意”。

“主子醒了?”澜翠掀了帐子进来,手里端着铜盆,热水冒着袅袅的白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里氤氲出一片朦胧。小姑娘脸上满是喜色,脸颊冻得通红,说话时声音都带着颤:“外头冷得很,我刚去灶房打热水,听见小厨房的人都在说……说四爷要晋您的位分呢!往后您就是侧福晋了,再也不用被人叫‘金格格’了!”

澜翠说着,激动得手都在抖,铜盆里的热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地上,瞬间就凝了层薄冰。金玉妍坐起身,任由澜翠替她拢了拢领口,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树上。枝桠上积着薄雪,像覆了层碎银子,在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淡淡“嗯”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半分雀跃:“不过是李公公随口一说,做不得准。”

“怎么做不得准?”澜翠急了,放下铜盆凑到床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李公公是四爷最信任的人,他贴身伺候四爷,四爷的心思他最清楚!他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您想啊,前阵子陈格格安胎,若不是您找了太医院的张太医,还天天让人给她送安胎药,那孩子说不定就保不住了。四爷心里肯定记着您的好呢!”

金玉妍没接话,只接过澜翠递来的帕子,细细擦了擦手。帕子是细棉的,用了有些年头,边角也起了毛。她怎会不知道弘历的心思?自打上次在御花园,她借着“兰草绣得糙,配不上四爷”的话,既捧了高曦月,又没让自己落得争宠的名声,弘历看她的眼神就多了几分不一样。那眼神里有欣赏,有满意,还有几分她读不懂的探究。

后来陈格格安胎,高曦月因为嫉妒,故意让小厨房给陈格格做寒凉的吃食,还克扣她院里的炭火。是她一边悄悄找了太医院最擅长妇科的张太医,给陈格格开了安胎的方子,一边又借着给富察福晋请安的由头,不动声色地提了句“陈格格近来气色不好,许是天寒,院里炭火不足”,让富察福晋出面,解了陈格格的困境。既显了本事,又没抢富察福晋的风头——这些分寸,她拿捏得死死的。

可位分这东西,是荣耀,也是枷锁。高曦月如今是侧福晋,性子本就跋扈,仗着家里有势力,在府里横行霸道。若自己真晋了位,和她平起平坐,她岂会善罢甘休?指不定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刁难自己。还有富察福晋,那位看似温和如水的嫡妻,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可心里的秤比谁都准。若是察觉到自己有半分逾矩的心思,怕是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温和”了。

正想着,门外传来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金主子,福晋院里的刘嬷嬷来了,说给您送东西来。”春桃是去年才分到院里的小丫鬟,性子怯懦,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

金玉妍敛了思绪,起身整理了衣裳。她穿的还是那件素色夹袄,外面套了件石青色的马甲,料子寻常,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请她进来。”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刘嬷嬷是富察福晋身边最得力的人,跟着福晋快二十年了,在府里颇有脸面。她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的匣子,匣子上雕着精致的云纹,一看就价值不菲。进来后,她先给金玉妍行了个标准的蹲礼,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天儿越来越冷了,福晋说瞧着金主子院里的斗篷还是去年的,料子薄,怕是不顶用。特意让奴才送两匹雪貂皮来,说是给主子做件新的,暖身子。”

澜翠连忙上前接过匣子,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的雪貂皮毛色莹白,针毛细密柔软,凑上去闻,还带着淡淡的松香——这是上等的东珠雪貂皮,寻常人家连见都见不到,更别说用来做斗篷了。这要是在从前,富察福晋送东西,定会让刘嬷嬷拉着她的手说几句体己话,问问她院里的琐事,关心关心她的身子。可今日刘嬷嬷的语气虽热络,话里却只有“福晋吩咐”,少了几分往日的亲近,多了几分疏离。

金玉妍心里门儿清,面上却依旧恭敬。她微微屈膝,对着刘嬷嬷行了个半礼:“有劳福晋费心,也多谢嬷嬷跑一趟。替我回禀福晋,就说奴才心领了,往后不敢再劳烦福晋挂心。”她顿了顿,又让澜翠取了两匹上好的杭绸——那是她上个月用自己的月例银子买的,颜色是最时兴的天青色,料子光滑细腻。“这点东西,烦请嬷嬷带给福晋身边的丫鬟们,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刘嬷嬷笑着收下杭绸,用帕子包好,又说了几句“金主子有心了”“福晋定会高兴”之类的场面话,便带着人走了。待她走后,澜翠才不解地皱着眉,凑到金玉妍身边:“主子,福晋这是……怕您晋了位分,抢了她的风头?不然怎么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却连句体己话都没有?”

“傻丫头,”金玉妍揉了揉澜翠的头,指尖划过她额前的碎发,“福晋是嫡妻,这府里的主母,我就算晋了位,也是她的下属。她不是怕我抢风头,是在试探我——试探我会不会因为位分高了,就忘了自己的本分,忘了谁才是这府里真正的主人。”

正说着,院门外又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陈格格轻柔的声音,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试探:“金姐姐在吗?”

金玉妍迎出去,就见陈格格挺着六个月的肚子,由贴身丫鬟扶着站在廊下。她穿了件粉色的棉袄,外面罩着件浅紫色的披风,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受了寒。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意,眼神里却藏不住依赖——自从上次安胎之事后,陈格格就总往她院里跑。她是汉人出身,家里没什么势力,进府后一直小心翼翼,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帮过她的金玉妍。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待着?”金玉妍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生怕碰着她的肚子。她引着陈格格进屋,又让澜翠端来温热的姜茶,茶里还加了几颗红枣,“快喝点暖暖身子,仔细冻着肚子里的孩子。这姜茶是我让小厨房特意煮的,加了红枣,不辣,还能补气血。”

陈格格拉着她的手,指尖有些发凉,显然是在外头站了不少时候。她喝了口姜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脸色才好了些。“我听说……四爷要晋姐姐的位分了?”她声音压得低,像是怕被别人听见,眼里却满是欢喜,“这真是太好了!往后姐姐就是侧福晋了,再也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金玉妍看着她单纯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陈格格以为位分高了就能安稳,可她不知道,位分越高,盯着你的眼睛就越多,背后的算计也越多。前世的自己,就是因为不懂这些,才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她拍了拍陈格格的手,语气轻柔却带着几分郑重:“八字还没一撇呢,别瞎传。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按时喝安胎药,好好吃饭睡觉。等孩子生下来,有了子嗣傍身,才是真的安稳。”

陈格格拉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孕期的琐事,比如夜里总睡不好,一翻身就觉得肚子沉;比如小厨房做的菜不合胃口,油腻得让人恶心;比如前几日高曦月院里的丫鬟路过她的院子,还故意撞了她一下,幸好她身边的丫鬟扶得快,才没出事。

金玉妍耐心听着,偶尔插几句话,句句都说到陈格格心坎里。她说“夜里睡不好,就让丫鬟给你暖个汤婆子,放在脚边,能舒服些”;她说“小厨房的菜不合胃口,就打发人去我院里拿些干货,我让澜翠给你炖点清淡的汤”;她说“高曦月如今还在禁足,她院里的丫鬟敢放肆,你就告诉福晋,福晋不会不管的”。

直到日头升得高了,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格格才依依不舍地回去。走前还不忘拉着金玉妍的手,小声叮嘱:“姐姐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叫我,我……我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也能给姐姐搭把手。”

送走陈格格,澜翠收拾着桌上的茶杯,忍不住又问:“主子,您就真的一点都不高兴吗?侧福晋啊,那可是除了福晋之外,府里最尊贵的位子了!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呢!”澜翠说着,眼里满是羡慕。她跟着金玉妍三年,看着她受了不少委屈,如今终于有机会晋位,她比谁都高兴。

金玉妍走到窗边,伸手拂去窗台上的薄雪,指尖冰凉。雪花落在手心里,瞬间就化了,留下一丝凉意。她想起前世,自己刚晋侧福晋时,有多得意忘形——穿着新做的旗装,颜色是最鲜艳的石榴红,戴着弘历赏的金簪,上面镶嵌着硕大的东珠。见谁都带着三分傲气,说话也没了从前的分寸。结果没过多久,就被高曦月抓住把柄——她因为得意,忘了给富察福晋请安,高曦月就趁机在弘历面前说她“恃宠而骄,目无主母”。弘历虽没责罚她,却也冷了她好些日子。后来又被富察福晋冷着晾了半个月,院里的炭火、月例都被克扣,那段日子,她过得比格格时还难。

那时候她才明白,在这深宅大院里,“得意”是最要不得的东西。你越是得意,就越容易露出破绽,越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高兴什么?”她转过身,拿起桌上的棋谱,慢悠悠地翻着。棋谱是弘历送的,纸页已经有些泛黄,上面还有他用朱笔做的批注。“位分高了,盯着我的眼睛就多了。高曦月还在禁足,心里本就憋着气,若是知道我晋了位,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富察福晋刚才送皮草,看似示好,实则是在敲警钟。我要是敢露出半分得意,那才是自寻死路。”

澜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只默默地给炭盆里添了些炭火。炭火“噼啪”响了两声,冒出点点火星,屋子里的温度又高了些。静悄悄的屋子里,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金玉妍拿着棋子,在棋盘上慢慢挪动,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还有窗外寒风刮过的呜咽声,像是谁在低声诉说着这深宅里的无奈与悲凉。

接下来的几日,潜邸里的气氛愈发微妙。那些平日里和金玉妍不大往来的格格、侍妾,如今见了她,都忙着上前奉承。比如住在西跨院的李格格,从前见了她只是点点头,如今却老远就笑着迎上来,一口一个“金主子”,手里还提着刚做的点心,说是“给金主子尝尝鲜”;还有伺候弘历的几个丫鬟,见了她也格外恭敬,说话时语气都带着讨好。

而有些平日里跟着高曦月的丫鬟婆子,见了她则躲着走,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和敌意。比如高曦月院里的管事婆子张嬷嬷,前几日在回廊里遇见,原本该给她行礼,结果却只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连正眼都没看她一下。

金玉妍依旧按着往日的规矩过日子,仿佛没察觉到府里的变化。每日清晨,天还没亮透,她就起身梳洗。穿的还是那件素色夹袄,梳的也是最简单的发髻,只插一根银簪,连珠花都不多戴一朵。然后带着澜翠去正院给富察福晋请安,请安时从不抢话,只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福晋问什么就答什么,不多说一句废话,也不刻意讨好。

请安回来,她就教澜翠认字。澜翠是她刚进府时买的丫鬟,家里穷,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金玉妍想着,多教她认些字,往后她就能帮自己看账本,记琐事,也能多看着点院里的动静。她拿出自己攒钱买的《千字文》,一字一句地教澜翠读,遇到澜翠不懂的地方,就耐心解释,从不发脾气。

到了傍晚,她会去陈格格院里坐会儿。陪她聊聊家常,听她抱怨孕期的不适,偶尔给她讲些安胎的注意事项——比如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不能吃,哪些动作不能做。她还特意让小厨房给陈格格炖了燕窝,每天都让澜翠送过去。陈格格每次都拉着她的手,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日子过得平淡又规律,没有半分因为“晋位”的消息而变得浮躁。

有人凑上来奉承,说“金主子往后就是侧福晋了,可得多提拔咱们”,她就淡淡应着“都是府里的人,互相照应是应该的”,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让人摸不透她的心思;有人躲着她走,她也不在意,只当没看见——在这潜邸里,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她看得比谁都清楚。真心的,她记在心里;假意的,没必要浪费心思。

这日请安时,富察福晋留她在正院用早膳。正院的屋子宽敞明亮,炭火烧得很旺,暖烘烘的。桌上摆着四碟小菜:一盘凉拌黄瓜,一盘酱菜,一盘炒青菜,还有一盘卤味。中间是一碗粳米粥,熬得软糯香甜。都是寻常的吃食,没有半点奢华。

富察福晋穿着件月白色的旗袍,外面套了件石青色的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插了根翡翠簪子。她给金玉妍夹了一筷子青菜,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几分探究:“这几日天寒,你院里的炭火够不够用?若是不够,就跟我说,府里虽不富裕,但也不会亏了你们这些伺候四爷的人。”

“多谢福晋关心,炭火够用了。”金玉妍低头道谢,小口喝着粥。粥很烫,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身子,却暖不了她的心。她知道,富察福晋这话不是真的关心她,而是在试探她——试探她会不会因为即将晋位,就变得贪心。

富察福晋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说起来,你进府也有三年了。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见了人就躲,说话都不敢大声。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帮着我处理府里的事,还照顾陈格格,真是长大了。”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我听说,四爷要晋你的位分?”

金玉妍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随即放下筷子,起身跪在地上。冰凉的地面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让她瞬间清醒——这一跪,跪的不仅是富察福晋的主母身份,更是她在这潜邸里赖以生存的“本分”。

“回福晋的话,奴才只是听下人瞎传,并未听四爷提起过。”她垂着头,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连带着肩膀都绷得笔直,“奴才资质愚钝,能在府里安身立命,全靠福晋您的庇护与四爷的恩典。自进府那日起,奴才就只想着好好伺候四爷,恪守本分,从不敢奢求位分高低。”

富察福晋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茶盖碰到杯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金玉妍,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金格格,看似温顺,实则心思缜密得很。换作旁人,听到晋位的消息,怕是早已喜形于色,哪会像她这样,先摆出一副“无求无欲”的姿态?

“快起来吧,地上凉。”富察福晋放下茶盏,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甚至亲自伸手虚扶了一下,“我也不是要责问你,只是这府里的流言最是害人,怕你听了心乱。”

金玉妍顺着她的力道起身,垂手站在一旁,依旧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模样:“福晋教诲的是,奴才省得。往后再听到这些闲话,奴才只当没听见。”

富察福晋笑了笑,又给她夹了一筷子卤味:“这是厨房新做的卤鸭翅,你尝尝。虽说天寒,偶尔吃点荤腥也养身子。”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前几日高曦月禁足期满了,我让她回了自己院里。她性子急,从前在你面前也没少失礼,往后若是她再来找你麻烦,你不必忍让,直接告诉我便是。”

金玉妍心里一凛。富察福晋这话,看似是替她撑腰,实则是在提醒她——高曦月才是府里正经的侧福晋,就算她要晋位,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别和高曦月起冲突。她连忙躬身应道:“多谢福晋关心。高侧福晋性子直,从前的事都是误会,奴才不会放在心上。往后见到高侧福晋,奴才自会恭恭敬敬的。”

富察福晋闻言,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她拍了拍金玉妍的手:“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其实啊,女人在府里过日子,最重要的就是‘安分’二字。你安分,四爷省心,我也省心,这府里才能安稳。”

“奴才省得。”金玉妍低头应着,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衣角——富察福晋的话,字字句句都是敲打,提醒她永远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早膳过后,金玉妍从正院出来。廊下的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得疼,可她却没觉得冷。她知道,这一关,她又过了。富察福晋的试探,她接得稳;那些暗藏的敲打,她也听得懂。

回到院里时,澜翠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主子,您可算回来了!刚才李公公来送了些点心,说是四爷赏的,还特意叮嘱说这是您最爱的桂花糕,让您趁热吃。”

金玉妍走到桌前,看着盘子里的桂花糕。糕点摆得整齐,上面撒着一层细细的白糖,还点缀着几颗蜜饯,香气扑鼻。这确实是她最喜欢的点心,从前弘历偶尔会赏给她,可自从高曦月成了侧福晋后,这样的赏赐就少了。

她拿起一块,慢慢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桂花味在嘴里散开,带着淡淡的暖意,可她心里却没多少欢喜。她知道,弘历的赏赐,从来都不是白给的。他赏她桂花糕,是记着她的喜好,也是在暗示——晋位的事,他心里是有数的。

澜翠在一旁喜滋滋地说:“主子您看,四爷心里是记着您的!这位分肯定能晋成!等您成了侧福晋,咱们院里的月例就能多一倍,还能多两个伺候的丫鬟,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金玉妍笑了笑,没说话。她把剩下的桂花糕递给澜翠:“你也吃点吧,刚做的,还热乎。”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积雪。昨夜又下了一场雪,把整个院子都盖得严严实实,连青石板路都看不见了。

她想起前世,自己刚晋侧福晋时,也是这样的雪天。弘历赏了她一堆珍宝,她穿着新做的旗装,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觉得整个潜邸都在自己的脚下。可没过多久,高曦月就找了个由头,说她院里的丫鬟偷了自己的首饰,闹到了富察福晋面前。最后虽查出来是误会,可她却落了个“管教不严”的名声,弘历也因此对她冷淡了好些日子。

那时候她才明白,在这深宅大院里,“风光”的背后,藏着多少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位分越高,站得越稳,就越要小心翼翼,一步都不能错。

“澜翠,”金玉妍忽然开口,“把那两匹雪貂皮收起来吧,暂时别做斗篷。”

澜翠愣了一下:“主子,那可是福晋送的上等料子,不做斗篷多可惜啊?”

“不可惜。”金玉妍摇了摇头,“如今府里流言四起,我若是穿着新做的雪貂皮斗篷出门,岂不是让人觉得我迫不及待想炫耀?”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把料子收在箱子最底下,等过些日子,风头过了再说。”

澜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雪貂皮去了内室。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金玉妍拿起桌上的棋谱,慢慢翻着。棋谱上的棋子走势复杂,每一步都暗藏玄机,就像这潜邸里的日子,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接下来的几日,金玉妍依旧按部就班地过日子。每日请安、教澜翠认字、去陈格格院里陪她说话,偶尔还会帮富察福晋处理些府里的琐事——比如核对各院的月例,清点库房的物资。她做得一丝不苟,从不逾矩,也从不邀功。

富察福晋看在眼里,对她愈发“放心”。偶尔会留她在正院用膳,还会和她聊些家常,甚至让她帮忙给弘历缝补几件旧衣裳。金玉妍知道,这是富察福晋对她的“信任”,也是对她的“掌控”——让她明白,她的一切,都在富察福晋的眼皮子底下。

而高曦月,自禁足期满后,果然来找过她一次。那天下午,金玉妍正在院里教澜翠写字,高曦月带着几个丫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件大红色的旗装,外面套着件狐裘披风,头上插着金簪,脸上带着几分傲气。

“金格格倒是清闲,还有心思教丫鬟写字。”高曦月走到她面前,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听说四爷要晋你的位分?怎么,这还没晋位呢,就开始摆起侧福晋的架子了?”

金玉妍放下笔,起身给她行了个礼:“高侧福晋说笑了。奴才只是教丫鬟认几个字,谈不上摆架子。至于晋位的事,都是下人瞎传,做不得准。”

高曦月冷笑一声,走到桌边,拿起澜翠写的字,看了一眼就扔在地上:“写的什么东西,歪歪扭扭的,也配叫字?金格格,我劝你还是把心思放在伺候四爷身上,别整天搞这些没用的。”

澜翠气得脸都红了,想上前理论,却被金玉妍拉住了。金玉妍依旧是那副温顺的模样:“高侧福晋说得是,奴才记住了。”

高曦月见她不反驳,心里反倒有些不痛快。她原本以为金玉妍会和她争辩,这样她就能抓住把柄,在弘历面前告她一状。可金玉妍却像块棉花,让她的拳头打在空处。

“哼,算你识相。”高曦月冷哼一声,又说了几句嘲讽的话,见金玉妍始终不接话,只好带着丫鬟悻悻地走了。

待高曦月走后,澜翠气得直跺脚:“主子,您为什么不反驳她?她分明是故意来找茬的!”

金玉妍捡起地上的字纸,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反驳她又能怎么样?她是侧福晋,我是格格,身份摆在那里。若是吵起来,不管谁对谁错,最后错的都是我。”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再说了,她现在心里正憋着气,让她发泄几句,总比她找别的茬好。”

澜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笔墨。金玉妍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在这潜邸里,委屈是常有的事,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忍耐。

日子一天天过去,腊月初八那天,宫里传来了消息——皇上准了弘历的折子,晋金玉妍为侧福晋,择吉日举行册封礼。

消息传来时,金玉妍正在给陈格格熬安胎药。药香弥漫在屋子里,带着淡淡的苦涩。陈格格坐在一旁,听到消息后,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金姐姐,太好了!您真的晋位了!”

金玉妍手里的药勺顿了顿,药液溅出来几滴,落在灶台上,瞬间就干了。她抬头看向窗外,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把整个潜邸都裹进了一片白茫茫的寂静里。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片平静。

“知道了。”她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澜翠跑进来,脸上满是喜色,声音都带着颤:“主子!宫里来人了!说是来宣旨的!您快准备一下!”

金玉妍放下药勺,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衣裳。她穿的还是那件素色夹袄,外面套着件石青色的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插了根银簪。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平静,眼神坚定,再也不是刚进府时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了。

“走吧。”她对澜翠说,语气平静得像是要去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来到正院时,宣旨的太监已经到了。富察福晋、高曦月,还有府里的其他格格、侍妾都在。富察福晋站在最前面,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高曦月站在一旁,脸色难看,眼神里满是嫉妒;其他人则低着头,不敢说话。

金玉妍走到中间,跪下接旨。太监展开圣旨,用尖细的声音念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雍亲王弘历侧福晋一位空缺,金氏玉妍,温良贤淑,恪守本分,着晋封为侧福晋,钦此。”

“奴才接旨,谢主隆恩。”金玉妍叩首,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宣旨太监走后,富察福晋走上前,扶起她,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金侧福晋,往后你就是府里的侧福晋了,可得帮着我多分担些府里的事。”

“福晋放心,奴才定当尽心竭力。”金玉妍躬身应道。

高曦月看着她,脸色依旧难看,却不得不走上前,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见过金侧福晋。”

金玉妍连忙扶起她:“高侧福晋客气了,你我都是伺候四爷的人,不必多礼。”

其他人也纷纷上前道贺,一口一个“金侧福晋”,语气里满是奉承。金玉妍一一应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回到院里时,澜翠激动得哭了:“主子,您终于成侧福晋了!这下再也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金玉妍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景。雪花落在枝桠上,堆积得越来越厚,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掩埋。她想起前世,自己晋位时的得意与张扬,想起后来的种种遭遇,想起那些在深宅里流过的眼泪和受过的委屈。

“澜翠,”她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郑重,“往后,咱们更要小心谨慎。位分高了,不是风光,是责任。这潜邸里的日子,就像这雪景,看着干净,底下藏着的淤泥,只有踩进去的人才知道有多深。”

澜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擦干眼泪,用力点头:“主子放心,我听您的!往后我一定好好伺候您,不给您添麻烦!”

金玉妍笑了笑,伸手拂去窗台上的积雪。指尖冰凉,可她的心却很平静。她知道,晋位只是第一步,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富察福晋的敲打,高曦月的嫉妒,还有府里其他人的算计,都在等着她。

可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了。她经历过前世的磨难,知道如何在这深宅大院里生存。她会恪守本分,也会保护自己;她会忍耐,也会反击。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把整个潜邸都裹进了一片白茫茫的寂静里。金玉妍看着窗外,眼神平静而坚定——不管未来有多少风浪,她都能扛过去。因为她知道,在这深宅里,只有自己,才能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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