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针落可闻的寂静里,一声清脆的杯盏轻响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僵局。那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古琴曲中一个精准的泛音,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林舒安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杯,那是一只仿宋的影青瓷杯,胎薄如纸,釉色温润。她的动作优雅从容,杯底与红木桌面接触时发出的声响既不至于失礼,又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她抬眼,目光清澈如水洗过的墨玉,嘴角噙着一抹温婉依旧的笑意,仿佛全然没听出二婶话中的机锋,又仿佛听懂了却浑不在意。
二婶真是为我操心了。她声音轻柔似春风拂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过您这话说得,倒像是我们林家非要攀附谁似的。爷爷常教导我们,林家立世,靠的是诗书传家,清白做人。这份风骨,想必顾先生也是明白的。
她这番话既抬出了家训,又暗指陈萍的言论有损林家清誉,字字绵里藏针。说罢,她微微侧首,目光转向顾怀笙,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聊今天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甚至还带着几分俏皮:
顾先生,您看,我二婶这是替您着急了。您若再不确定谁有资格坐在您身边,下次我们林家宴请,可真不敢给您发帖子了,平白耽误了您的良缘。
话音落下,举座皆惊。几个年轻些的晚辈甚至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这话听着是晚辈亲切的打趣,实则四两拨千斤,妙到毫巅。既点明了二婶的手伸得太长,管到了客人的私事上,失了礼数;又巧妙地将自己从被挑剔的位置,抬到了与顾怀笙对等的、宴请发起方的高度。更妙的是,她将这个刺耳的词汇,轻巧地转化成了对顾怀笙的,仿佛在说:不是我们林家要攀附你,倒是你要抓紧才是。这份机敏与胆识,让在座的不少长辈都暗自点头。
陈萍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那张精心修饰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涨得通红。她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微微张着,像是离水的鱼,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旗袍的缎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向来温顺安静、在她看来有几分懦弱的侄女,竟敢当着所有亲戚和贵客的面,如此精准而犀利地反击。
而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顾怀笙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低笑。那笑声很淡,像是初春冰雪消融时第一滴落下的水珠,却在他向来冷峻的脸上漾开一丝几不可见的涟漪,让他整个人瞬间生动了几分。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极快的光,像是夜空中突然划过的流星。
他旁若无人地侧过身,在厚重的织锦桌布遮掩下,温热干燥的大手极其迅速地轻轻握了握林舒安微凉的手指,一触即分。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指尖传来的温度却真实得让人心悸,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随即,他抬眸,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寒冰,精准地扫过脸色难看的陈萍,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董事会上宣布决议般的绝对力量:
不劳费心。能坐在我身边的,他微微停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林舒安瞬间泛红的脸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始至终,都只会是舒安。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宴客厅里轰然炸开。几个女眷忍不住用手帕掩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
从始至终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宣告一个早已注定、不容更改的事实。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刻意的强调,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来得坚定,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笃定和掌控力。
林舒安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不容置疑。指尖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温度,微微发烫,连带着腕上的玉镯都似乎有了温度。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不受控制地发热。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正好对上他转回来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往常结着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露出底下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是欣赏,是确认,还是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柔?她看不分明,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安,仿佛漂泊许久的小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他不仅仅是在为她解围。他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在所有人面前确立她的位置,也确立他自己的态度和选择。这份突如其来的、强大的维护,让她在温暖之余,也隐隐感觉到一种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战栗。
宴席间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起来。有人震惊于顾怀笙的直白宣告,有人了然于胸地交换着眼神,也有人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这对意外的。二叔林武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记耳光,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而坐在他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易明,则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有嘴角勾起的那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场原本看似和谐的除夕家宴,因着这石破天惊的对话,注定不会再平静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仿佛预示着林家这个看似稳固的大家庭,即将迎来一场不可避免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