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判官虚伪的笑容和那盘冰冷的赏赐,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李铁崖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
软禁。等待发落。所谓的“痊愈后重用”,不过是拖延时间的缓刑通知。王处存的耐心是有限的,一旦彻底掌控瀛州,清洗完内部,就是他这颗碍眼的棋子被彻底抹去之时。
不能坐以待毙!
这个念头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嘶吼,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剧痛的身体因这极致的求生欲而微微颤抖起来。
“小乙。”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透出一股不同以往的、冰冷的锐利。
正对着那盘赏赐发呆、满脸惶恐的小乙猛地一颤:“铁崖哥?”
“外面……现在什么时辰了?”李铁崖艰难地转动脖颈,望向帐外。光线昏暗,难以分辨。
“快……快酉时了……”小乙不确定地回答,“天快黑了……”
酉时……李铁崖脑中飞速盘算。王处存刚刚破城,此刻必然忙于肃清残敌、安抚人心、接管城防,千头万绪。对自己这个“重伤员”的看管,或许正处于交接或松懈之时。这是唯一的机会!
“听着,”李铁崖目光灼灼地盯住小乙,语速极低却异常清晰,“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今晚。”
小乙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地看向帐外:“可……可外面都是王帅的亲兵……”
“所以需要你帮我。”李铁崖打断他,“我的伤太重,一个人走不了。你去找韩七……如果他还能动的话。还有营里……还有哪些信得过的老弟兄,伤不太重的,悄悄告诉他们……想活命,子时初刻,在后营西北角的废料堆附近等我。”
“韩叔?”小乙愣了一下,随即想起,“韩叔他……他前日刚能下地,但还虚得很……铁崖哥,这太危险了!要是被抓住……”
“留下来更危险!”李铁崖眼神冰冷,“王处存不会放过我们。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把!”他猛地抓住小乙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小乙,你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看着韩叔、看着那些还能喘气的弟兄活下去?!”
小乙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和话语中的决绝吓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重重点头,哽咽道:“想!铁崖哥,我听你的!”
“好!”李铁崖松开手,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现在,你假装出去倒秽物,或者找军医换药,摸清外面守卫的人数和换岗间隙。然后,去找人!记住,一定要小心,绝不能让守卫起疑!”
“嗯!”小乙用力抹了把脸,眼神变得坚定起来,端起角落里一个满是血污布条的破盆,深吸一口气,做出疲惫愁苦的样子,掀帘走了出去。
帐外立刻传来守卫低沉的喝问声。小乙带着哭腔应付了几句,似乎是被允许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帐内,李铁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息都如同煎熬。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聆听着帐外的动静,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可能的撤离路线和应对方案。后营西北角,靠近栅栏,相对偏僻,而且他记得那里似乎有一段栅栏因前几日运送伤员被撞坏过,尚未完全修葺牢固……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帐内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只有远处瀛州城方向隐约传来的零星喊杀声和火炬移动的光亮,提示着这场战争尚未完全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小乙如同狸猫般钻了回来,气喘吁吁,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紧张。
“铁崖哥,”他凑到榻边,声音压得极低,“守卫……守卫现在只有两个人,靠在那边打盹……换岗好像要等到子时!我见到韩叔了!他……他听说后,啥也没说,就让我把这个给你……”
小乙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李铁崖手里。
李铁崖摸索着打开,里面是几块硬得硌牙的干粮,还有一小包盐,以及——一柄磨得极其锋利的、巴掌长的短刃!显然是韩七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直贴身藏着的。
李铁崖握紧那柄短刃,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老兄弟……终究还是老兄弟!
“还有……王三瘸子,李狗儿……他们也答应来!都说听铁崖哥的!”小乙继续低声道,报了几个涿州营老伤兵的名字。
人不多,但都是经历过生死、可信赖的袍泽。
“好……”李铁崖深吸一口气,“子时初刻……我们走。”
接下来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李铁崖默默咀嚼着干粮,积蓄着体力,将那柄短刃藏在贴身处。小乙则紧张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子时到了!
帐外守卫似乎也听到了,传来轻微的走动和低语声,大概是换岗的人来了。
就是现在!
李铁崖对小乙使了个眼色。小乙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突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声音越来越大:“哎呦……疼死我了……将军……将军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啊!”
帐外刚完成交接的新守卫被惊动,厉声喝道:“里面怎么回事?!”
小乙带着哭腔喊道:“军爷!快叫军医!李将军……李将军好像不行了!吐了好多血!没气儿了!”
守卫一听,顿时有些慌了。里面关着的可是王帅“重点关照”的人,要是真死在这里,他们可吃罪不起!两人对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帐帘,探头进来查看。
就在帐帘掀开的瞬间!
早已蓄势待发的李铁崖,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从榻上暴起!虽然伤重,但这拼死一搏的力量依旧惊人!他根本没用那柄短刃,而是合身撞入当先一名守卫怀中,用头狠狠撞向对方面门!
同时,小乙也尖叫着将手里早就准备好的一把石灰,劈头盖脸地撒向另一名守卫!
“嘭!” “啊!”
两声闷响和惨叫几乎同时响起!第一名守卫鼻梁塌陷,满脸开花,哼都没哼就晕死过去。第二名守卫被石灰迷了眼睛,发出凄厉的惨叫,胡乱挥舞着兵器。
李铁崖和小乙毫不恋战,趁机猛地冲出军帐!
帐外冷风一吹,李铁崖踉跄几步,几乎摔倒,被小乙死死扶住。
“这边!”小乙低吼着,搀扶着李铁崖,向着西北角发足狂奔!
身后,那名被迷眼的守卫还在惨叫,惊动了更远处的巡逻队,警哨声和呼喊声骤然响起!
“站住!”
“有犯人跑了!”
“快追!”
整个后营瞬间被惊动!火把迅速向这边汇聚而来!
李铁崖和小乙不管不顾,拼命奔跑。每跑一步,李铁崖都感觉伤口要裂开,肺如同火烧般疼痛。但他咬紧牙关,凭借意志强撑着一口气!
快到西北角时,黑暗中窜出几个黑影,正是韩七、王三瘸子等五六个涿州营的老兵!他们个个带伤,行动不便,但手中都拿着棍棒、砖石等简陋的“武器”。
“将军!”
“这边!”
韩七看到李铁崖的模样,眼眶一红,却顾不上多说,和其他人一起,护着李铁崖和小乙,冲向那段记忆中被撞坏的栅栏!
果然,那段栅栏只是用粗绳草草捆扎固定着!
“撞开它!”李铁崖嘶声吼道。
几名老兵发一声喊,用身体狠狠撞向栅栏!
砰!砰!
绳索崩断!木栅栏被撞开一个豁口!
“快走!”
众人手忙脚乱地钻出豁口。身后,追兵已经逼近,箭矢嗖嗖地射来,钉在周围的栅栏和土地上!
“你们先走!我断后!”韩七猛地推了李铁崖和小乙一把,捡起地上一条断棍,和其他两个伤势稍轻的老兵,红着眼睛拦在豁口处!
“韩叔!”小乙哭喊。
“走啊!”韩七头也不回地咆哮,一棍砸翻一个冲过来的追兵!
李铁崖心如刀割,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犹豫!他死死咬着牙,在小乙和另一个老兵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入营地外的黑暗荒野!
身后,传来韩七等人愤怒的吼叫声、兵刃碰撞声、以及被箭矢射中的闷哼声!
眼泪模糊了李铁崖的视线,但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跑!向着远离军营、远离瀛州城的方向跑!
脚下的路崎岖不平,黑夜如同张开的巨口,吞噬着一切。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喊杀声和火光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搀扶他的老兵突然一个趔趄,软软栽倒在地,胸口插着一支弩箭,已然气绝。
只剩下李铁崖和小乙两人,孤零零地站在荒芜的野地里,浑身浴血,精疲力尽。
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人透骨冰寒。
李铁崖回头望去,义武军大营的火光只剩下遥远天际的一抹微红。而前方,是更深沉、更未知的黑暗。
逃出来了……
但代价,是韩七和那些断后弟兄的性命。
而他和小乙,两个伤疲之众,在这兵荒马乱、危机四伏的荒野,又能活多久?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空茫席卷了他。
但他很快强行压下这些情绪。
不能倒下去!
他扶住几乎要虚脱的小乙,辨认了一下方向,哑声道:“不能停……往北走……离开义武镇的地盘……”
只有彻底脱离王处存的势力范围,才有一线生机。
尽管前路漫漫,凶吉未卜。
困兽犹斗,挣出了牢笼,却落入了更广阔的猎场。
每一步,依旧踏在生死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