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审讯室灯光,无情地灼烧着顾淮深的视网膜。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绝望混合的压抑气味。警官咄咄逼人的质问,像冰冷的铁链,一圈圈缠绕住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维罗塔克、药物控制、母亲坠亡、公司资金异动、董事矛盾……所有指向他的“证据”和“动机”,被有条不紊地摊开在他面前,编织成一张看似密不透风的、将他定为弑母凶手的巨网。
“我没有杀我母亲!”顾淮深的声音嘶哑,带着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低吼,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冤屈,“维罗塔克是她的处方药!我给她用药,是为了控制她的KLS症状!是为了让她少受点痛苦!你们可以去查所有的医疗记录!可以去问周明远教授!”
“处方药?”负责主审的赵警官冷笑一声,手指重重敲在尸检报告上,“苏女士体内的药物浓度,远超治疗剂量的安全范围数倍!长期维持在这种浓度,足以摧毁她的神经认知系统,产生严重的幻觉、妄想和暴力倾向!顾先生,你作为唯一的药物控制者,对此作何解释?是医疗疏忽,还是……蓄意为之?”
“我……”顾淮深语塞,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母亲的药量……他记得每次都是按周明远调整的剂量给的。但具体是多少?他忙于公司事务,后期确实全权交给了吴妈……难道……吴妈……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但立刻被他强行压下。不,吴妈照顾母亲二十年,忠心耿耿……
“至于窗框上的指纹和皮屑,”赵警官步步紧逼,“你承认是你留下的。那么,一个悲痛欲绝、只是扑到窗边查看母亲情况的儿子,为什么会在内侧窗框上留下如此用力、甚至留下皮屑的痕迹?那更像是……一种推搡或者激烈争执后留下的痕迹!顾先生,你的解释,无法令人信服!”
“我当时……”顾淮深闭上眼,脑中再次闪过那个地狱般的瞬间——母亲坠落的身影,巨大的冲击和难以置信的悲痛瞬间淹没了他,他扑向窗边,双手本能地、绝望地死死抓住窗框,指甲甚至抠进了油漆和木头里!那种毁天灭地的悲痛和无力感,岂是这些冰冷的警察能理解的?“我只是……太痛苦了……我抓住窗框……”
“痛苦?”赵警官的眼神锐利如鹰,“还是因为计划被撞破、或者争执失控后的懊恼和紧张?”
“我没有!”顾淮深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被彻底激怒的火焰,“我要求见我的律师!在律师到来之前,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可以。”赵警官似乎早有预料,向后靠回椅背,脸上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冷峻,“律师已经在路上了。不过,顾先生,我提醒你,现场还有一个关键证物尚未找到——那个本该在药瓶上的塑料内盖。它沾有苏女士的血迹。它在哪里?是不是被你,或者你指示的人,在案发后藏匿了?毁灭证据,只会让你的处境更加不利!”
塑料内盖……吴妈惊恐的脸……管家无声的注视……顾淮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个瓶盖,成了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审讯暂时陷入了僵持的沉默。只有记录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如同毒虫啃噬着神经。顾淮深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审讯室的强光被隔绝在眼皮之外,但内心的黑暗却更加浓重。
母亲的死,林晚的生死未卜,警方的指控……如同三座沉重的大山,将他死死压在这方寸之地。他从未感到如此孤立无援。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怯生生暖意的画面,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星光,顽强地刺破了他内心的黑暗与绝望——
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
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甚至有些不合身的旧裙子,局促地站在一片开满白色小雏菊的草坪上。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微风吹动她柔软的发梢。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
不是镜子里那个被商界敬畏、被媒体追逐的顾氏总裁。
而是一个同样年幼、穿着整洁小衬衫和背带裤的小男孩。他站在不远处,阳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和安静。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对这个穿着寒酸、明显不属于这个花园聚会的小女孩投去异样或嘲笑的目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小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下意识地想往阴影里缩。但最终,她像是鼓起了生平最大的勇气,缓缓抬起了头,怯生生地望向他。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小男孩(小顾淮深)的心脏,在那清澈、带着一丝不安却又无比干净的目光中,轻轻悸动了一下。他见过很多漂亮的小女孩,穿着华丽的公主裙,像精致的玩偶。但眼前这个女孩不同。她的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虽然带着怯懦,却有种倔强的光。她的笑容……当他下意识地、有些笨拙地回给她一个同样生涩却真诚的微笑时,她脸上瞬间绽放的笑容,像初春第一朵绽放的花,带着小心翼翼的、却足以照亮整个世界的温暖。
他记得,他当时甚至悄悄摘下了自己胸前别着的那枚,据说是某个皇室珠宝设计师打造的、价值不菲的雏菊造型铂金胸针,想送给她。但小女孩看着那过于耀眼的饰品,只是惊慌地摇了摇头,飞快地跑开了,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消失在花园深处。
那个下午,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有着倔强眼神和温暖笑容的小女孩,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无声无息地落进了小顾淮深的心底。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不属于她的花园。但那惊鸿一瞥,却成了他灰暗童年里,一道难以磨灭的、温暖的光。
后来,他找过她。但那个花园聚会是母亲一时兴起办的,宾客名单混乱,佣人们也说不清那个小女孩是谁带来的。他只知道,她似乎姓林……是某个落魄远亲的孩子?线索太过模糊,最终不了了之。
再后来,母亲病情加重,他被送出国……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便渐渐沉入了记忆的湖底,只在某些午夜梦回时,如同水底的星光,偶尔闪烁。
直到……
直到林晚替嫁进门。
直到他认出她颈后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慌乱跑开时,他无意中瞥见的。
直到此刻,在审讯室冰冷的强光下,在濒临崩溃的绝望深渊中,这个被剧毒维罗塔克和林晚濒死的痛苦强行唤醒的记忆碎片,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冲击力,轰然撞入他的脑海!
是她!
那个在阳光下对他露出怯生生笑容的小女孩……那个在他心底埋藏了十年星光的人……就是林晚!
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酸楚与悔恨,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十年!他找了十年,却没想到她早已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他身边!而他……却因为家族的安排、因为对“替嫁”的偏见、因为沉浸在对母亲病情的忧虑和对“背叛者”的愤怒中……对她视而不见!甚至……冷漠、猜忌、伤害!
他错过了十年!
而此刻,当他终于认出了她,明白了自己深藏心底的那份悸动来自何处时……她却躺在冰冷的抢救室里,生死一线!是他亲手给她注射了剧毒的维罗塔克!是他可能永远失去了……救赎和弥补的机会!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腥甜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顾淮深口中喷出,溅落在冰冷的审讯桌面上,如同绽开的血梅!
“顾先生!”赵警官和记录员都吓了一跳,猛地站起。
顾淮深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连日来的心力交瘁,终于压垮了他强撑的意志。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裂,痛得无法呼吸。
他死死抓住桌沿,指节泛白,才没有倒下去。他抬起头,脸上沾着自己的血,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愤怒,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混杂着极致痛苦、无尽悔恨和某种不顾一切的执念的赤红光芒!
“林晚……”他嘶哑地、如同泣血般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恸和绝望的爱意,“救她……求你们……让我知道……她怎么样了……”
赵警官看着眼前这个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口吐鲜血却只念着一个女人名字的男人,眉头紧紧皱起。顾淮深此刻的状态,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悔恨,甚至盖过了被指控杀母的冤屈。
“顾先生,你的身体状况……”
“告诉我!她怎么样了!”顾淮深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告诉我——!!”
* * *
同一时间,市中心医院,IcU。
气氛依旧凝重得如同凝固的冰。Ecmo主机低沉地嗡鸣着,各种仪器的屏幕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
林晚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灰败,但之前那种濒死的青灰似乎褪去了一丝,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口鼻处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但洁白的枕套上还残留着刺目的暗红。
周明远站在床边,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过一圈监护屏幕,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凝重和难以置信的困惑。
“颅内压……稳定在临界值上限,没有再升高。”神经外科的医生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庆幸,“出血点……没有扩大。暂时不需要开颅了。”
“血压……硝普钠控制下,维持在150\/90左右。”
“心率……窦性心律,偶发房早。比之前好太多了。”
“最关键的……”负责凝血的女医生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d-二聚体降回安全范围!INR和Aptt基本恢复正常!dIc……被控制住了!”
“体温……38.5c!还在缓慢下降!”
“尿量……虽然还是少,但比之前多了!肾功能有恢复的迹象!”
每一项指标的汇报,都像是在宣读一个奇迹。一个用剧毒换来的、脆弱而诡异的奇迹。
“血培养……”周明远沉声问。
“新的血样刚送检。但之前的广谱抗生素加上后来上的万古霉素和加斯沃米星……目前看,感染指标cRp和pct有轻微下降趋势!”另一个医生快速回答。
周明远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感觉后背的手术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颅内压飙升和呕血,几乎让他以为一切都完了。维罗塔克的神经毒性风暴,在达到一个恐怖的峰值后,竟然……竟然诡异地开始回落了?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维罗塔克那匪夷所思的、对失控炎症风暴的压制作用,似乎真的存在!凝血系统的快速逆转和体温的持续下降,是铁一般的事实!虽然机制不明,虽然风险巨大,但它确实为林晚那艘即将沉没的破船,强行堵住了几个最大的漏洞,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窗口!让他们有机会用强效抗生素去攻击那该死的多种耐药菌!
“维罗塔克的血药浓度监测?”周明远的声音依旧紧绷。
“峰值已过,正在缓慢下降。按这个代谢速度,神经毒性风险会逐渐降低,但需要严密监测肝肾功能。”药师立刻回答。
周明远点了点头,目光复杂地看向病床上的林晚。她的眉头依旧紧蹙,似乎在昏迷中依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她的生命体征,却在那场剧毒的洗礼后,奇迹般地稳住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平衡点。
是吴妈那荒谬的提议和顾淮深不顾一切的疯狂,为林晚撬开了一丝地狱的门缝?还是林晚自身那顽强的、如同野草般的生命力,在剧毒的压迫下爆发出了最后的潜能?
周明远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场豪赌,他们暂时……赌赢了一线生机。但林晚依旧没有脱离危险。感染、器官衰竭、维罗塔克残留的毒性、以及晚期肿瘤的消耗……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这脆弱的平衡瞬间崩塌。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匆匆走进来,在周明远耳边低语了几句。周明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顾先生被警察带走了?涉嫌……谋杀苏女士?”周明远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担忧。他立刻明白顾淮深刚才在电话里那句“不惜一切代价救她”背后,承受着怎样的重压和绝望。
他看向林晚,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可怜的女人,在鬼门关挣扎,而那个唯一可能唤醒她、支撑她的男人,此刻却身陷囹圄。
“林晚,”周明远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着昏迷中的她低语,带着一种医者的承诺和沉重,“撑住。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那个在审讯室里吐着血呼唤你名字的傻瓜。他认出你了。他一直在找你……找了十年。”
* * *
顾家老宅,管家房间。
门被无声地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台灯。
管家高大沉默的身影坐在书桌后的阴影里,如同古老的石像。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那个小小的、白色的维罗塔克药瓶塑料内盖。边缘残留的深褐色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一块柔软的绒布,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擦拭着瓶盖边缘的血迹。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眼神却深不见底,古井无波。
擦干净血迹,他打开书桌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抽屉里没有文件,只有一个陈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丝绒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管家将那个干净的、没有血迹的塑料瓶盖,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然后,他合上盒子,锁好抽屉。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坐回阴影里,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桌上那盏昏暗的台灯,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两片浓重的、化不开的阴影。
瓶盖,消失了。带着它可能揭示的秘密,被锁进了黑暗的抽屉。管家如同一个沉默的守墓人,守护着这个无人知晓的证物,也守护着某个不为人知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