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出了一个系统性的、务实可操作的方略,分为“预”、“御”、“治”三大部分。
“然则,知灾之由,更贵在防患于未然,救灾于既至。
谨拟三策:曰预弭之策,曰御守之策,曰根治之策。”
“一曰预弭之策,在于未旱先防,未蝗先察。
责成州县,于每岁春秋,遣老农吏员巡视辖内河滩洼地。
若见地面有蜂巢般细孔(蝗虫产卵地),即命乡民掘土翻出,或以火焚之,或以水浸之,则一卵可除万千之患。
此乃事半功倍之上策。并应广凿陂塘,蓄水防旱。旱情得缓,则蝗患自消其半。”
“二曰御守之策,在于蝗起之初,灭于方萌。
蝗蝻初生,翅软不能远飞,此乃扑杀之黄金时机。
须建立乡保联防之制,一村有蝗,鸣锣为号,周边村落青壮皆需持扫帚、钉耙、网具前往扑打。
官府可依捕捉之蝗虫斤两,赏以铜钱或谷物,以激励百姓。
另可效法唐代姚崇之法,于田间掘设长堑,众人驱赶,使蝗虫入堑后掩埋焚毁。
切记不可惑于‘蝗乃神虫’之谬论而纵容其坐大,当以人力抗天灾,方为尽人事之道。”
“三曰根治之策,在于改土易俗,长远谋划。
蝗灾频仍之地,多为水利不修之瘠土。朝廷当督导地方,兴修水利,广植树木以调节气候,改良土壤。
鼓励百姓多种蝗虫不食之豆薯类作物,以备灾年。
更须将捕蝗防灾之法,编为浅显歌谣,由乡塾先生、地方耆老广为宣讲,使妇孺皆知,深入民心。
如此,则预警之网密布,应对之策娴熟,纵有旱情,亦难成滔天之蝗祸。”
在文章最后,他再次升华主题,将具体方略与儒家仁政思想结合:
“凡此三策,皆需州县官实心任事,视民如伤。
若能颁行天下,严考成之法,信赏必罚,则吏治清而民生遂。
古云:‘圣人不畏灾异,而畏修省之不尽。’
旱蝗虽厉,然其机理既明,我辈岂能坐以待毙?但使人定胜天之志长存,防灾救灾之策得宜,则天灾可御,人祸可免,五谷丰登,社稷安康可期矣!”
全文洋洋洒洒千余言,结构严谨,论点清晰,论据扎实。
既有高屋建瓴的理论阐述,又有细致入微的操作方法,字里行间洋溢着一个未来政治家经世济民的务实精神与悲悯情怀。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时,几乎虚脱,手臂酸痛难抬,但内心却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平静。
他已将所学、所思、所愿,淋漓尽致地倾注于这笔墨之间。
剩下的,便交给天命与考官了。
他缓缓放下笔,听着考场内渐渐稀疏的落笔声,知道这场漫长而艰苦的战役,终于结束了。
三日非人的煎熬终于结束。
当代表考试终结的云板声穿透贡院上空时,陈耀祖几乎是瞬间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疲惫。
或许是否极泰来,那股缠绕他许久的“霉运”似乎终于散去,除了身体极度虚弱和精神透支外,并未再出现什么诡异的意外。
他强撑着将散落在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一一收纳入考篮,动作甚至比周围一些考生还要利落些——
他实在一刻也不想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多待。
快步走出那片令人作呕的区域,来到相对开阔的院落,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恍惚间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环顾四周,比他狼狈凄惨的大有人在。
许多考生面色蜡黄,眼神呆滞,走路摇摇晃晃。
更有一名同样被分到臭号的仁兄,竟是直接被两名差役用担架抬出来的,显然已是虚脱昏迷,引得周围一片唏嘘同情。
“耀祖兄!”王富贵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和如释重负。
他和刘文书相互搀扶着走过来,两人也是眼圈发黑,面容憔悴,但看到陈耀祖虽狼狈却还能自己走出来,都大大松了口气。
“还好吗?”王富贵上下打量着他。
陈耀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还活着。出去再说。”
可当王富贵一靠近他的耀祖兄时,那股臭味扑面而来,差点没把他给熏晕过去。
王富贵当然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能投向对方一个同情的眼神。
果然耀祖兄是有些倒霉的体质在身上的。
三人极有默契地没有立刻去挤那扇正在开启的龙门。
而是等到大部分心急如焚的考生涌出去后,才拖着虚浮的脚步,随着稀疏的人流缓缓向外走去。
而此时,龙门之外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朱红大门甫一开启,外面黑压压等待的人群便骚动起来。
当第一个被担架抬出的考生出现时,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惊呼和骚动!
“儿啊!我的儿!”一位妇人凄厉的哭喊声格外刺耳。
陈大勇站在人群中,只觉得双腿一软,眼前发黑,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那副担架,生怕上面躺着的就是自家儿子!
这几日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一想到儿子可能在里受苦,特别是怕出什么意外,鬓角甚至都急出了几根白发。
他甚至连治疗风寒和调理肠胃的药都提前备好了。
王金山和刘父在一旁连连安慰:“陈老弟(陈大哥)莫急,耀祖侄儿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出来的!”
可陈大勇哪里听得进去?
他像丢了魂似的,踉跄着往前挤,直到看清担架上那张陌生的年轻面孔,才猛地喘过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然而,随着考生一拨拨出来,却始终不见陈耀祖的身影,陈大勇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焦灼地伸长了脖子张望。
终于,当人流变得稀稀拉拉时,他看到了三个相互搀扶、步履蹒跚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陈耀祖、王富贵和刘文书!
“耀祖!”陈大勇大喊一声,猛地推开身前的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陈耀祖也看到了父亲,刚想抬手示意,却见父亲已冲到近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眼中满是血丝和担忧。
当闻到儿子身上那难以掩饰的酸臭气味时,陈大勇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爹,我没事…”陈耀祖话音未落,陈大勇已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弯腰将他往背上一揽!
“爹!不用,我自己能走!我身上臭!”陈耀祖急忙道,他深知自己此刻的味道有多难闻。
陈大勇却不由分说,双臂稳稳托住他,声音沙哑却坚定:
“臭啥臭!爹不怕!你这孩子…现在你还小,爹就想多背背你。等以后爹老了,走不动了,你再背爹就是了!”
朴实无华的话语,却像一股最温暖的暖流,瞬间冲垮了陈耀祖连日来的所有坚强和委屈。
他鼻尖一酸,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乖乖地伏在父亲宽阔而坚实的后背上。
那熟悉的、带着汗味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无比安心。
极度的疲惫和放松感袭来,他竟就这么趴在父亲的背上,沉沉睡了过去。
听着耳边传来儿子均匀的呼吸声,陈大勇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酸涩。
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儿子睡得更安稳些,一步步稳稳地朝着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