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厂的玻璃门擦得能照见人影,秀兰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黑皮鞋的鞋跟在台阶上敲出“笃笃”的响。这双鞋是昨天在东门百货买的,花了她半个月的摆摊收入,鞋跟处还贴着防磨贴——三娃女朋友说“面试穿新鞋,踩小人”,此刻却硌得她后脚跟发麻。
“请进。”传达室的大爷朝她挥手,搪瓷杯里的茶沫浮在水面,像些不安分的碎屑。秀兰攥紧帆布包的带子,里面装着会计证和三张简历,照片上的她特意梳了个一丝不苟的发髻,衬衫领口别着那枚银色蝴蝶胸针——是建军送的,说“能镇住场”。
二楼的办公室飘着淡淡的机油味。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手指在算盘上飞快跳动,噼里啪啦的声响里,他抬头瞥了眼秀兰,秀兰的脸腾地红了,对方把一摞账本推过来:“先看看这个月的库存表,说说问题在哪。”
账本的纸页边缘卷着毛边,上面的字迹潦草得像鸡爪刨过。秀兰的手指在“面料损耗率15%”那行顿了顿,突然想起自己清袜子库存的日子——每双袜子都要核对标签、检查线头,损耗率从来没超过3%。“这里不对,”她的笔尖在纸上划出清晰的线,“损耗太高,得像清货一样逐笔核对,哪批料少了,谁领的,都得记明白。”
老板的算盘声突然停了。他盯着秀兰的会计证,封皮上的烫金字被磨得发亮:“没在工厂做过?”秀兰的指尖掐进掌心:“在工厂做的时间不长,但我自己开了两年店,库存账比谁都清楚。”她突然想起建军说的“用你的优势说话”,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些,“袜子和面料都是货,道理一样,不能糊涂。”
面试结束时,太阳已经爬到了厂房的烟囱顶。老板说“三天内给答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秀兰走出玻璃门时,才发现手心的汗把简历洇出了浅黄的印子,像她账本上那些需要重点核对的数字。
回家的路要穿过三条石板巷。秀兰的黑皮鞋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晃悠,突然“咔哒”一声,右脚的鞋跟掉了,带着防磨贴滚到墙角,像只断了腿的蚂蚱。她踉跄着扶住墙,脚心踩在发烫的石板上,被小石子硌得倒抽冷气——早上出门时特意垫的棉鞋垫,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鞋头。
“怎么了?”建军的声音突然从巷口传来,蓝布工装的袖口还卷着,沾着点银白色的焊锡。他刚从外资厂下班,手里拎着提包,看见秀兰光着脚,他几步冲过来,把提包往石墩上一放,蹲下来抓起掉了的鞋跟:“这鞋质量真差。”
秀兰想笑,眼眶却突然热了。建军从提包中取出工具箱,找出段细铁丝,灵巧地在鞋跟和鞋底间绕了三圈,拧紧的瞬间,铁丝末端翘起来的尖角像颗小小的星星。“能撑到回家,”他把鞋递给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皮革传过来,“明天我请半天假,陪你去面试。”
石板路被夕阳晒得滚烫。秀兰套着修好的鞋,一瘸一拐地跟着建军走,鞋跟处的铁丝硌得脚心疼,心里却暖得发胀。路过修鞋摊时,大爷举着锤子喊:“姑娘这鞋可惜了,换个铁跟能穿三年!”建军扶着秀兰站稳,秀兰脱下鞋让大爷修。
黄贝岭的楼梯间堆着些废品,塑料瓶被风吹得“咕噜”滚。秀兰坐在台阶上数今天投的简历,手指在膝盖上划着:“服装厂1份,电子配件厂2份,还有三娃表哥的玩具厂……”一共5份,纸页边缘被帆布包磨得发毛。建军突然从手提包里掏出本书,淡蓝色封面上印着“面试应答技巧”。
“昨天路过书摊看见的,”他把书往她手里塞,扉页上用红笔标着重点,“‘如何回答没有经验’这章,我觉得你能用上。”秀兰翻开书页,突然发现夹着张纸条,是建军的字迹:“就说‘我会把工厂的货当自己的袜子管’,比任何技巧都实在。”
楼梯转角的灯忽明忽暗,照着两人挨在一起的影子。秀兰的手指拂过书里的“StAR法则”,突然笑出声:“还不如我卖袜子的经验管用。”她想起刚才老板问“如何做成本控制”,自己答“像砍进货价一样,货比三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当时老板的眼睛亮了下,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事。
建军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楼梯间的风带着点霉味,却吹不散他工装口袋里的松香气息。“不管成不成,”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发颤,“你能走进那些办公室,就已经赢了。”秀兰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画着鞋的形状,突然说:“其实掉鞋跟的时候,我没觉得委屈,就想着回来告诉你,我今天答得挺好的。”
回到出租屋时,台灯已经亮了。秀兰把简历摊在桌上,在服装厂那页画了个问号,旁边是建军写的“库存管理=袜子清仓”。他正蹲在地上看着她已经修好的鞋,“明天穿我的劳保鞋去,”他头也不抬,“防滑,还稳当。”
秀兰的会计证躺在简历旁边,月光透过纱窗照在封面上,“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部监制”的字样泛着柔和的光。她突然想起面试时老板说的“工厂账比开店复杂”,心里却不慌——再复杂的账,不也是一笔一笔算出来的?就像这双掉了跟的鞋,只要有人帮你修好,照样能走很远的路。
深夜的出租屋,建军还在给秀兰模拟面试题。“如果发现同事做假账怎么办?”他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秀兰想了想,答:“像发现进货掺了次品,先指出来,不改就告诉老板——咱做生意凭良心,做账也得凭良心。”建军突然笑了,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这答案,比书上的还标准。”
窗外的蝉鸣渐渐稀疏,远处夜市的喧嚣也低了下去。秀兰把那本面试技巧书放在床头,和会计证并排摆着,突然觉得这双掉了跟的鞋,比任何新鞋都珍贵。它像个诚实的伙伴,陪她走过石板路,见证她第一次走进工厂办公室,也让她明白——生活或许会磨掉你的鞋跟,但总会有人蹲下来,用铁丝给你捆出一条继续前行的路。
第二天清晨,秀兰牵着建军的手,踩着修好的鞋出门了,阳光从建军的身后照过来,给蓝布工装镶了圈金边,像幅温暖的画。
秀兰摸了摸帆布包里的面试技巧书,突然加快了脚步。鞋跟在石板路上敲出“笃笃”的响,比昨天更稳,更坚定——她知道,不管今天的面试结果如何,身后总有个人,带着满心的关切,等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