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弯腰拾起一块玉狮子碎片时,指尖被割出了血。
殷红的血珠滴在青砖上,他忽然发现碎片内侧有字——极小的楷书,像是用针尖蘸墨刻上去的。
「景和九年,冥远与朕盟于紫霄阁」
景和是先帝早年的年号,而紫霄阁……黎明瞳孔骤缩,那是皇家禁地,传闻中闹鬼的废殿。
陛下?冥岚仍跪在原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黎明攥紧碎片,任由棱角陷入掌心:丞相可知道,紫霄阁的锁匙在谁手里?
冥岚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在……太后手中。
————
三更的梆子响过,黎明独自提着宫灯穿过御花园。
假山后转出一道身影,冥岚竟已换好夜行衣,腰间配着一把狭长的陌刀。
陛下不该冒险。
那你为何跟来?
冥岚没回答,只是接过宫灯走在前面。他的背影在石径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像是要把所有黑暗都挡在黎明之外。
紫霄阁比想象中更破败。
蛛网密布的匾额下,铜锁已经锈死。冥岚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三下轻响后,锁簧弹开的咔哒声惊飞了檐上夜枭。
阁内尘土飞扬。黎明捂住口鼻,灯影晃过东墙时,突然照出一幅画像——画中少年将军银甲红缨,眉眼与冥岚有七分相似。
这是……
家父。冥岚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景和九年,他率三万铁骑大破戎族,先帝亲赐匾。
可第二年,冥远就以谋反罪被凌迟处死。
黎明走向供桌,发现香炉下压着一封泛黄的信笺。展开的瞬间,他呼吸停滞了——
「冥卿:
太子与昭阳私通戎族事证确凿,朕欲废储,恐其狗急跳墙。卿可假意结盟,诱其于重阳宴发难,朕自有安排。
——景和九年御笔」
信纸突然被抽走。
冥岚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眼中翻涌着黎明从未见过的情绪:陛下现在明白了?
先帝让你父亲做死间……
冥岚冷笑,是先帝背盟。
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一道狰狞疤痕:重阳宴上,本该的太子突然倒戈,三万冥家军被屠戮殆尽。先帝为灭口,连我八岁的妹妹都没放过。
黎明手脚冰凉。他终于明白太后为何忌惮冥岚——当年陷害冥家的,正是她和废太子!
那你为何……为何还辅佐朕?为何要以命相护?
话未说完,阁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禁军。冥岚猛地吹灭灯火,太后的人。
黑暗中,黎明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握住自己手腕。冥岚带着他闪到屏风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门缝透入的火光。
统领的声音刺破寂静,太后有令,活捉窃密者!
脚步声越来越近。黎明后背紧贴冥岚胸膛,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平稳得可怕。
怕吗?冥岚忽然在他耳边问,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垂。
黎明摇头,却蹭到了对方的下巴。
冥岚低笑一声,陌刀出鞘,那臣带陛下杀出去。
下一秒,屏风被长枪挑翻!
冥岚的刀光如雪崩般倾泻而出,第一个冲进来的禁军喉间绽开血花。他左手仍紧扣黎明手腕,每一刀都精准割开敌人脚筋——不取性命,只要对方失去行动力。
他们冲进后院时,追兵已形成合围之势。冥岚突然将黎明推向月门:陛下沿西墙跑,臣断后!
不行!黎明死死抓住他衣袖,一起走!
冥岚转头看他,眼中似有星河倾覆。
下一秒,黎明被整个抱起!
冥岚足尖点地,竟带着他跃上三丈高的围墙。夜风呼啸而过,黎明下意识搂住对方脖颈,闻到了血腥气中混着的沉水香。
抱紧。
落地时,冥岚闷哼一声——一支弩箭穿透了他右肩。
————
太医退下后,寝殿只剩更漏滴答。
黎明亲手为冥岚包扎伤口,白布缠过精瘦腰身时,他忽然发现丞相后腰有一块火焰形胎记。
陛下看够了?冥岚突然转身,伤口因动作撕裂,血珠渗过纱布。
黎明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按在那片猩红上:为什么要救朕?
职责所在。
撒谎。
冥岚沉默片刻,忽然抓住黎明的手腕,将他的掌心贴上自己心口。
心跳如雷。
因为……他声音沙哑,这里是陛下十二岁时,一箭射中的地方。
黎明浑身一震。
那年秋猎,他确曾射中一头白鹿。可追上去时,只见草丛里蜷缩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
是你?!
是臣。冥岚苦笑,那年臣刚接手冥氏商行,想查家父冤案,却被太后派刺客追杀。
他忽然倾身,额头抵住黎明肩膀:陛下当时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一滴温热液体浸透龙袍。
黎明僵住了——权倾朝野的丞相,竟在哭。
黎明在寅时被急报惊醒。
八百里加急!兵部尚书额头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戎族撕毁和约,连破北境三城!
奏折从黎明手中滑落。他下意识望向文官首列——冥岚今日告病未朝,可案头却摆着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上面压着那枚特制的龙凤玉佩。
「戎族此次进犯路线与十六年前如出一辙,恐有内应。臣已调冥氏商行北境七十二处粮仓备战。——岚」
字迹略显潦草,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张,显然写得很急。
陛下!老将军冯肃出列,老臣愿领兵迎敌!
不可!太后突然从珠帘后发声,冯卿年迈,当派年轻将领历练。
她的金护甲轻叩扶手,发出规律的哒哒声。黎明突然意识到,这是某种信号——果然,下一瞬,国舅爷魏玠出列请命。
此人正是太后的亲弟,当年克扣河工银两的幕后主使!
臣愿往!
朝堂死寂。黎明看着满殿低头不语的文武百官,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皇权的绞杀。若让魏玠掌兵,无异于将北境拱手送给戎族。
朕——
陛下!
清冷嗓音从殿外传来。冥岚披着墨狐大氅踏入,脸色苍白如纸,右肩伤口显然未愈。可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
臣请随军督粮。
黎明猛地攥紧龙椅扶手。冥岚这是在告诉他:无论派谁为主帅,只要掌控粮草,就能左右战局。
准奏。黎明深吸一口气,另,朕要御驾亲征。
满朝哗然!
————
御书房内,冥岚一把掀翻了案几!
陛下疯了?他眼底赤红,再不见平日半分从容,您知不知道太后就等着您离京?
黎明从未见过这样的冥岚。丞相向来克制,此刻却像撕去所有伪装,暴露出内里炽烈的灵魂。
朕知道。黎明平静道,所以朕要你留下监国。
什么?
太子才七岁,若朕有不测……
闭嘴!冥岚竟一把捂住他的嘴,掌心滚烫,这种话你也敢说?
黎明怔住了。这是冥岚第一次对他用,也是第一次失态到忘记君臣之别。
朕必须去。他轻声道,北境将士需要看到龙旗。
冥岚的手慢慢滑落。
月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纠缠的藤蔓。良久,冥岚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塞进黎明手中。
冥氏暗卫,共三百人,会混入亲军护卫陛下。
令牌还带着体温。黎明忽然抓住冥岚手腕: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臣只是……冥岚喉结滚动,习惯了未雨绸缪。
他转身要走,却被黎明拽回。一个近乎粗暴的拥抱,龙涎香与沉水香交织,铠甲硌得人生疼。
等我回来。黎明在他耳边说,这是圣旨。
冥岚没有回答,只是将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黎明领口——那是他从不离身的祖传玉佩,刻着生当复来归五个小字。
————
大军开拔那日,阴云密布。
黎明金甲红袍,在城楼上最后回望。冥岚立于百官之前,玄色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们隔空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军队消失在官道尽头,丞相才抬手按住心口——那里藏着一封绝笔信,写满了这些年查证的太后通敌证据。
若皇帝战死,这封信就会成为诛灭魏氏满门的利刃。
黎明中伏那日,天上飘着细雪。
戎族佯装溃退,将周军诱入落鹰峡。当滚石与火箭从两侧山崖倾泻而下时,黎明突然想起冥岚临行前的警告——
「若见峡谷两侧有折柳痕迹,必是陷阱。」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一块巨石砸中御马头颅,黎明坠地的瞬间,青铜令牌从铠甲缝隙滑出。他眼睁睁看着战马尸体压碎令牌,三百暗卫的联络方式就此湮灭。
护驾!
亲卫队结成圆阵,可人数正在锐减。一支狼牙箭穿透黎明肩甲,剧痛让他单膝跪地。恍惚间,他看见魏玠在亲兵掩护下逃离战场——这位国舅爷根本是故意引他们入彀!
血染红雪地时,黎明想起了冥岚的眼睛。
那双总含着三分笑意的凤眸,若得知自己战死,会不会也泛起泪光?
————
京城,丞相府。
冥岚正在批阅奏章,突然笔尖一顿。朱砂在纸上洇开,像一滩鲜血。
窗外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
他推开窗,一只浑身浴血的信鸽跌落案头。绑在鸽腿上的不是信筒,而是一截染血的柳枝——他与黎明约定的死讯暗号。
瓷盏从指间滑落,碎成齑粉。
备马。冥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去北境。
管家扑通跪下:相爷!太后刚刚下令封城,说您勾结戎族……
话未说完,咽喉已多了一道血线。冥岚收回染血的匕首,眼底寒意比刀刃更甚:我说,备马。
————
黎明在尸堆里醒来时,听见了狼嚎。
月光照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他的佩剑早已折断,只能攥着一块尖锐的石头当武器。
脚步声由远及近。
黎明屏住呼吸,准备拼死一搏——却看见一双熟悉的锦靴踏入视线。抬头时,冥岚惨白的脸映入眼帘,丞相官袍下竟套着轻甲,腰间别着那把狭长的陌刀。
陛下。冥岚单膝跪地,指尖轻触他染血的脸颊,臣来迟了。
黎明想笑,却咳出一口血:抗旨……欺君……丞相好大的胆子……
臣还有更大胆的。冥岚突然将他打横抱起,比如带陛下杀出去。
他们穿过尸横遍野的峡谷,冥岚的每一步都稳如磐石。黎明靠在他胸前,听见对方心跳快得异常。
你……受伤了?
没有。冥岚收紧手臂,只是怕。
怕什么?他没说,黎明却懂了。
————
临时军营里,军医摇头退下。
箭伤带毒,需用雪莲为引……
用我的血。冥岚卷起衣袖,我幼时中过相同的毒,血里带抗体。
黎明昏沉中抓住他手腕:不行……
陛下忘了?冥岚俯身在他耳边道,臣说过,习惯就好。
匕首划过手腕的瞬间,帐外突然传来喊杀声!
报——太后下诏宣布陛下驾崩,立荣王为帝!魏玠正带兵搜山!
冥岚的手腕血流如注,却面不改色:再探。
他将血滴入药碗,暗红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黎明挣扎着想阻止,却被冥岚捏住下巴灌下药汁。
苦……
冥岚用指腹擦去他唇边药渍,所以臣备了糖。
一个吻落在黎明干裂的唇上。
————
药效发作时,黎明陷入谵妄。
他梦见十二岁的自己,在秋猎场救下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梦里的少年有双漂亮凤眼,颈后一颗红痣像滴落的朱砂。
别怕……我带你回家……
现实中,冥岚正用沾血的手指在羊皮上勾画撤退路线。听到这句梦呓,他笔尖一颤,地图上多了个红点。
已经到家了,陛下。他轻声道,臣就是您的家。
帐外,追兵的火把如星河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