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覆盖住长安的屋檐。余温坊的灯却亮得格外早，几盏走马灯在门檐下转着，将“染”字招牌映得忽明忽暗。苏清鸢正蹲在染缸边，用长杆搅动着靛蓝色的染液，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映着她鬓边别着的那支银质染勺——那是凌虚去年用边角料给她打的，勺柄上刻着极小的“鸢”字。
“掌柜的，京兆尹府的人来了，说要再添五十匹‘天水碧’，说是新科进士里有位榜眼，点名要这种料子做谢师宴的袍子。”伙计小王跑进来，手里还攥着张皱巴巴的订单。
苏清鸢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蓝靛粉末，指尖已被染成了深深的靛蓝色。“知道了，让库房先清出三十匹，剩下的明早赶制。”她转头看向正在晾晒“云蒸霞”的凌虚，“你那边怎么样？上浆的浆水够不够？”
凌虚正用细毛刷将浆水均匀地刷在布料上，动作一丝不苟。“够，刚让老张去磨坊再磨了十斤糯米，保证挺括。”他抬头时，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不过这料子娇贵，得晾在阴处，怕是要多等两个时辰。”
“不急。”苏清鸢走到他身边，递过块干净的帕子，“慢慢来，别弄皱了。”
这时，门外又传来喧哗声，这次是个穿着锦袍的小吏，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身后跟着两个抬木箱的差役。“苏掌柜，凌师傅，这是贵妃娘娘赏的，说是谢你们上次的‘云蒸霞’做得好。”小吏笑眯眯地打开漆盒，里面是两匹上好的云锦，还有一对羊脂玉镯，“娘娘还说，下次想做件‘雨过天青’色的披风，让你们先备着料子。”
凌虚接过漆盒，目光落在云锦那流动的光泽上，忽然低声对苏清鸢说：“你看这云纹，像不像咱们上次在终南山采的那些云彩？”
苏清鸢笑着点头，指尖拂过云锦柔软的质地：“像极了。看来娘娘是真喜欢咱们的染法。”她转头对小吏说，“请回禀娘娘，‘雨过天青’需要天刚亮时的露水调和颜料，我们明日一早就去采露，保证合娘娘心意。”
小吏走后，凌虚把玉镯往苏清鸢腕上一套，尺寸竟刚刚好。“你看，娘娘都知道你的手腕细。”他眼底的笑意像染缸里化开的蜜，甜得发腻。
苏清鸢瞪了他一眼，却没摘下来，只是转身往灶房走：“我去看看老张的糯米磨好了没，你盯着点库房，别让学徒们碰‘云蒸霞’。”
灶房里，老张正蹲在石磨旁，吃力地推着磨盘，糯米浆的清香混着汗味弥漫在空气中。“掌柜的，这糯米得磨三遍才够细，您别急。”老张抹了把汗，露出憨厚的笑，“我家那小子说了，这次的‘雨过天青’要是能成，他就去您这儿当学徒，说啥也不学打铁了。”
苏清鸢舀起一勺糯米浆，放在指间捻了捻：“够细了，再磨一遍就行。让你家小子来吧，我看他上次帮着晒布时，手挺巧的。”
正说着，凌虚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件半成的“天水碧”袍子。“你看，这是我刚让绣娘加的暗纹，用银线绣的云纹，在光下才看得出来。”他展开袍子，银线在油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榜眼是江南来的，喜欢这些细致活儿。”
苏清鸢凑近看了看，指尖划过银线绣出的云纹：“是挺好看，就是太费眼睛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上次西域商队送来的那批红花用完了吗？做‘雨过天青’得用红花打底，不然颜色出不来。”
“还有大半箱。”凌虚答道，“我下午去看过，够染三件披风的。”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颗圆润的山楂，“刚路过街口买的，酸甜口，你尝尝，解解乏。”
苏清鸢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酸得眯起了眼，却看见凌虚正盯着她笑，眼角的细纹里都藏着暖意。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们刚接手这染坊时，坊子破败得只剩三间摇摇欲坠的土房，染缸里的染料都发了霉。那天也是这样的夜晚，凌虚也是从怀里掏出几颗山楂，说：“吃点酸的，就有力气干活了。”
“对了，”苏清鸢含着山楂，含糊不清地说，“明天采露，让小王他们多带些陶罐，听说城东的玉泉山露水晶莹，染出来的颜色更透亮。”
“嗯，我已经让他们备着了。”凌虚点头，又递过来一颗山楂，“还有件事，刚才收到封信，是敦煌那边来的，说莫高窟的画工们想让咱们送些‘大漠孤烟’色的颜料，他们要画新的壁画。”
“‘大漠孤烟’？”苏清鸢眼前一亮，“就是用驼绒和赭石调的那种？他们怎么知道的？”
“说是上次去送‘天水碧’的伙计提了一嘴，画工们就记心上了。”凌虚笑了，“看来咱们的染法，是真的传到河西走廊了。”
夜深了，染坊里的灯还亮着。晾架上的“云蒸霞”在风里轻轻晃，像一片流动的晚霞；库房里的“天水碧”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雨后天空的清透；灶房的糯米浆还在冒着热气，甜香混着染料的草木香，在空气里酿成一种特别的味道。
苏清鸢靠在门框上，看着凌虚在灯下核对订单，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忽然觉得，这染坊就像个神奇的聚宝盆，把天南地北的人、事、景都收了进来——贵妃的云锦，进士的官袍，敦煌的壁画，还有身边这个人指尖的温度，都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着，缠在这一方小小的染坊里，酿成了岁月里最绵长的滋味。
“凌虚，”她轻声喊他，“你说，等咱们老了，是不是就守着这染坊，教徒弟们染各种颜色，看着他们把‘余温坊’的名字传到更远的地方？”
凌虚放下订单，走到她身边，握住她染得发蓝的手指，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银质染勺：“不止呢，”他抬头看向窗外的月亮，“说不定百年后，有人在莫高窟的壁画前驻足，看着那‘大漠孤烟’色，会想起长安城里，有个叫余温坊的染坊，有两个人，把日子染成了自己喜欢的颜色。”
月光顺着窗棂溜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落在晾架上流动的“云霞”上，落在那一堆等待被染成“雨过天青”的素布上。染坊的烟火气，就这么伴着月光，一点点渗进了长安的骨血里，成了时光里一道不会褪色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