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冬晨的寒气裹着薄雾,浸得陈家宅院的青砖路发潮。陈先如穿过回廊,棉鞋踩在霜气未散的石板上,发出轻浅的声响。东跨院的窗纸已被晨光染透,暖黄的光映着窗棂上的冰纹,透着几分难得的软和。
他掀帘进屋时,暖意混着淡淡的脂粉香扑面而来。陈一曼正坐在梳妆台前,由丫鬟小红扶着轻轻梳头。她的孕肚已十分显怀,青缎夹袄被撑得圆滚滚的,腰线全然不见,起身落座都要旁人搀扶,动作慢得像捻住了时光。镜里映着她精心打理的眉眼,却没半分孕中的欢喜,反倒蹙着眉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鬓边的玉簪——这都连续好几天了,怎么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前几日她特意嘱咐秋桐,去买通平儿的哥嫂,让他们在外头散播闲话,说谢兰?偷偷藏男人的衣服,偷汉子。本想着这等污名传开,既能败坏谢兰?的名声,又能逼得陈先如彻底对少奶奶死心,可这都过了四五天,竟半点风声都没听见,她正纳闷,就听见门帘响动,她从菱花镜中瞥了一眼,看清来人是陈先如时,握着梳篦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嘴角漾起浅淡的笑意,由丫鬟扶着缓缓转身,肚子挺得愈发明显:“你可算来了。”
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脚步有些笨重,却带着股执拗的亲近,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孕肚上:“你都好几天没来看我们儿子了,他昨夜还在我肚子里踢了好几下,像是在问爹怎么不来看他。”
陈先如的目光落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心头一软。想起昨夜陈万富的劝诫,往日里的冷硬瞬间褪去不少。他往前半步,下意识想去扶她,手伸到半空又顿了顿,最终只是低声道:“前几日忙着商会和日本人的事,没顾上过来。你身子沉,别总站着,坐下说。”
他的语气依旧算不上热络,却比往日温和了许多,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陈一曼心里熨帖不少,由小红扶着坐回妆台前,却没让小红继续梳头,反而抬头看向他:“我自己梳不动了,你替我把那支玉簪插上吧,就放在左边的妆盒里。”
陈先如依言拿起妆盒里的玉簪,那是支雕着兰花纹样的暖玉簪,触手温润。他走到她身后,看着镜中她柔和的眉眼,还有孕肚撑起的衣料,动作不自觉放轻,小心翼翼地将玉簪插在她的右鬓:“这样好看。”
“就知道哄我。”陈一曼嘴角的笑意深了些,抬手轻轻摸了摸鬓边的玉簪。
就在这时,门帘轻响,秋桐端着铜盆走进来,盆里是刚拧干的热毛巾,要给陈一曼擦手。她刚跨进门,就撞见眼前这一幕——姑爷站在陈一曼身后,替她簪花,陈一曼挺着大肚子,两人神色温和,竟像是冰释前嫌的模样。
秋桐的脚步猛地顿住,手里的铜盆微微晃动,热水溅出几滴烫在指尖,她却浑然不觉。昨夜书房的冷遇、那句“规矩不能乱”、还有自己强忍的泪水,此刻都随着眼前的画面涌上来,堵得她心口发闷。她没了往日的热络,也没敢抬头,只垂着眼帘,将铜盆轻轻放在妆台旁的矮凳上,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小姐,擦手的毛巾。”
陈先如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见她鬓边的碎发有些凌乱,眼底蒙着一层淡淡的郁色,不像往日那般清亮,也没了主动凑上来的热络,反倒透着股刻意的疏离。他想起昨夜她泛红的眼眶、那句“姑爷许是忘了”,指尖微微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秋桐始终垂着头,没看他,服侍完陈一曼便走了出去。
门帘刚垂下,陈一曼脸上的柔和便消减了几分。她被小红搀扶着坐下,手指轻抚着鬓边的玉簪,像是随口说道:“前几日我听到院里的丫鬟闲聊,说瞧见少奶奶的姐姐带着一个外国男子回来了?”
陈先如正端着茶杯喝了一口,听了这话动作微微一滞:“嗯,听管家提起过。”
“我听说外国男子很是开放,一个男子和三个女子同住一个院子,难免会传出些闲话。我觉得你不如把少奶奶接回来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不过是吵了几句嘴。要么你就放低姿态,亲自去谢家把她接回来?好歹是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道个歉,她未必不会心软。”
她嘴上说得恳切,看似是劝和,心里却算得明白——少奶奶执拗,向来瞧不上陈先如攀附日本人的做派,陈先如这时候去接,少奶奶的姐姐又在,只会碰一鼻子灰,反倒让两人的隔阂更深,彻底决裂。
陈先如抬眼看向她,介于以住陈一曼的算计,他目光中带着些许审视:“你怎如此热心,莫非又有什么打算?”
“我真是黄浆做年糕,吃力不讨好!我能有什么打算?”陈一曼被陈先如识破,心里一慌,但很快扮成一副委屈的样子,撇了撇嘴,手轻轻放在孕肚上,“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身为商会会长,是公众人物,一点小事都能被人拿来说道。少奶奶在谢家要是出了什么事,或者被人安上‘不清不楚’的名头,最后不是还得连累你?连累咱们陈家?”
“还有啊,那市长的儿子叫什么来着,早就对少奶奶不怀好意,如今可有机会单独相处了?真是越想越乱!”
这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陈先如心里。虽然调查显明,张境途和谢兰?之间并无暧昧关系,但是宴席上的那一幕令他无法忘怀,看得出那个张境途对谢兰?是动了心思,所以他怕,怕这个让他不安的男人说不上何时会闯入谢家,孤男寡女,日久生情会做出给他戴绿帽子的事。
他心头的烦躁像被点燃的枯草,顺着血脉蔓延开来——陈一曼的话像根拔不掉的刺,既戳中了他对谢兰?的隐忧,又让他厌恶这份刻意的挑拨。
他沉默片刻,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你倒是考虑得周全。”陈先如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冷冷地落在陈一曼身上,“不过,我陈先如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陈一曼被他突如其来的冷硬态度吓了一跳,孕肚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我……我也是担心你,担心陈家。”
陈先如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我自有分寸,你只需安心养胎,少操这些闲心。”他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廊下的霜还没化,青砖路泛着冷光。他刚走了两步,就见秋桐端着空铜盆从回廊那头过来,许是刚送完东西往回走,脚步放得很轻。撞见他,秋桐的身子猛地一顿,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出来,手里的铜盆下意识往身后缩了缩,依旧垂着眼帘,低声道:“姑爷。”
陈先如的目光落在她微颤的指尖上——那上面还留着些许泛红的痕迹,该是方才被热水烫到的。他想起方才在屋里,她那句低得像蚊子叫的“小姐,擦手的毛巾”,想起她眼底蒙着的郁色,心头的烦躁竟莫名淡了些,却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
他没应声,只是径直往前走。秋桐捧着铜盆,贴着回廊的柱子侧身让开,直到他的身影走过,才敢抬起头,望着他挺拔却紧绷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陈先如走到庭院中央,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天刚放晴,太阳躲在薄云后面,光色淡淡的,照不暖这冬日的庭院。他想起谢兰?的执拗,想起她姐姐带回的外国男人,想起张境途那不加掩饰的目光,还有陈一曼藏在“关切”背后的算计,只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张网,把他缠得密不透风。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冰凉。接谢兰?回来?他知道那是自寻难堪,只会让两人彻底决裂。可若是不接,陈一曼的话像根刺,总在耳边扎着——谢兰?在谢家,真的能平安吗?张境途会不会真的趁虚而入?
风卷着几片枯叶飘过,打在他的袍角。陈先如深吸一口气,寒气灌入肺腑,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转身往书房的方向走,脚步渐渐坚定——不管陈一曼打得什么算盘,谢兰?的事,他不能不管,但怎么管,得由他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