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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之指尖捏着那方泛黄的旧符,指腹摩挲过边缘磨损的棉纸,竟觉符面下似有细弱的暖意隐隐透出。驿站西厢房的煤油灯芯跳了两跳,昏黄的光团裹着窗外漏进来的冷霜,将他投在土墙的影子拉得颀长,也将符纸上原本模糊的墨痕照得愈发清晰——那不是寻常的镇宅符咒,而是半幅用朱砂混着松烟写就的盟誓文,右下角还缀着个残缺的“驿”字烙印。

“这符……您老当真见过?”他侧过头,看向坐在对面竹椅上的老驿卒。老人姓周,鬓角白得像落了层雪,手里攥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剩的半口热茶早凉透了。听见沈砚之的话,周老驿卒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碗沿在掌心掐出道白印,喉结滚了滚才开口:“何止见过?这是三十年前,‘星火驿盟’的人随身携带的信物。”

“星火驿盟?”沈砚之眉峰微挑。他走南闯北这些年,听过江湖上无数帮派名号,却从未听过这四个字。周老驿卒放下瓷碗,目光飘向窗外黑漆漆的驿道,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像是在翻找压在时光最底层的旧事:“那时候啊,这潼关道上的驿站,还不是现在这般太平。山匪盘踞,官路不通,来往的商队十趟有八趟要遭劫。后来有十几个驿卒,还有几个常走这条道的镖师,凑在一块儿结了个盟,就叫‘星火驿盟’,发誓要护着这驿道上的人,不让山匪再作恶。”

沈砚之将旧符凑到灯前,借着光仔细看那残缺的文字。“‘共守驿道,同护商旅,若违此誓,天……’”后面的字被撕去了大半,只剩个“天”字的残笔。“他们的盟誓,就刻在这符上?”

“是。”周老驿卒点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时候每个盟里的人,都有这么一方符。朱砂里掺了各人的指血,背面还刻着自己的名字。你这张……看着像是盟里的首领,赵大哥的。”

“赵大哥?”

“赵承业。”老人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添了几分敬重,“他原本是潼关卫的戍卒,因为看不惯官匪勾结,辞了差事来当驿卒。盟就是他牵头结的,手里还有半块青铜驿牌,说是能号令所有盟员。那时候我们这些小驿卒,都跟着他做事——夜里在驿道旁点烽火报平安,遇着商队被劫就抄起扁担去救,哪怕自己饿着肚子,也得先给遭难的人凑口吃的。”

沈砚之指尖的旧符忽然微微发烫,他低头一看,符纸中央那道原本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线,竟在灯光下亮了起来,像条小蛇似的蜿蜒游走,最后停在“驿”字烙印旁,勾勒出半个马蹄形的印记。“这是……”

周老驿卒也凑过来看,瞳孔骤然缩紧:“这是……驿马印!当年赵大哥的马身上,就有这么个印记!听说那马通人性,有次山匪围了驿站,是它驮着赵大哥冲出去搬的救兵,回来时身上中了三箭,还硬撑着跪在驿站门口,直到看见救兵来了才倒下去。”老人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发颤,伸手想去碰那符纸,又怕碰坏了似的缩了回去,“可后来……后来盟就散了。”

“为什么散了?”沈砚之追问。

“因为山匪的靠山,是潼关知府的小舅子。”周老驿卒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被窗外的风听去,“那年冬天,山匪设了个局,说有批赈灾粮要从驿道过,让盟里的人去护送。赵大哥带着六个兄弟去了,结果到了落马坡,就被官差和山匪围了。那一战……六个兄弟全没了,赵大哥也下落不明,只听说有人在坡下的乱葬岗里,捡到过半块染血的青铜驿牌。”

沈砚之心里一沉,再看那旧符,金线已经暗了下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他忽然想起方才在驿站后院看到的那棵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当时周老驿卒说那是几十年前山匪砍的,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当年那场厮杀留下的印记。

“那这符……怎么会在驿站的梁上?”沈砚之问道。

“许是赵大哥当年藏的。”周老驿卒叹了口气,“他总说,驿站是咱们的根,就算他不在了,也得留下点念想,让后来的人知道,这驿道上,曾经有人为了护着别人,拼过命。”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在结了霜的驿道上,发出“嗒嗒”的脆响,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周老驿卒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借着月光往外看了一眼,又飞快地缩了回来,声音带着惊慌:“是……是知府衙门的人!他们怎么来了?”

沈砚之也走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去,只见驿站门口停着三匹快马,马上的人穿着皂色的差服,腰间挂着长刀,正对着驿卒大声呵斥着什么。为首的那个差役,脸上有一道刀疤从额头斜到下巴,眼神阴鸷,正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他们在找什么?”沈砚之低声问。

周老驿卒摇了摇头,脸色苍白:“不知道……但最近这几天,知府衙门的人总在驿道上巡查,问起三十年前的旧事,还问有没有人见过带符的人。”他忽然看向沈砚之手里的旧符,眼神里满是担忧,“沈公子,你这符……可千万不能让他们看见!当年赵大哥的事,他们肯定不想让人再提起来!”

沈砚之立刻将旧符揣进怀里,贴身放好。刚做完这个动作,就听见驿站的门被“砰”地一声踹开,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西厢房门口。

“里面的人,出来!”门外传来刀疤差役的吼声,伴随着粗重的敲门声,“知府大人有令,清查过往旅客,快开门!”

周老驿卒吓得腿都软了,沈砚之扶了他一把,低声说:“别慌,我来应付。”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刀疤差役就带着两个差役闯了进来,目光在房间里扫来一圈,最后落在沈砚之身上,上下打量着他:“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在下沈砚之,从江南来,要去长安访友。”沈砚之镇定地回答,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慌乱,“途经此地,天色已晚,便在驿站歇脚。”

刀疤差役眯起眼睛,盯着沈砚之的衣襟,像是怀疑他藏了什么东西:“身上带了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

沈砚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挡住了周老驿卒的身影,笑道:“不过是些换洗衣物和盘缠,还有几本书。差役大哥若是不信,尽可以搜。”

刀疤差役果然上前,伸手就要去翻沈砚之的包袱。沈砚之微微侧身,看似不经意地避开了他的手,同时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子,递了过去:“差役大哥辛苦了,这点小意思,买杯酒暖暖身子。在下确实只是个普通旅客,没有携带违禁之物,还望大哥通融。”

刀疤差役捏着银子,掂量了一下,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不死心,又往房间里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桌上的煤油灯上,忽然注意到灯旁放着的那只豁口瓷碗,眉头一皱:“周老鬼,你怎么在这儿?”

周老驿卒连忙从沈砚之身后走出来,陪着笑脸:“是小的……是小的看沈公子刚到,怕他不熟悉驿站的规矩,过来叮嘱几句。”

刀疤差役冷哼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少跟我耍花样!最近要是看见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立刻报给衙门,不然有你好果子吃!”说完,又瞪了沈砚之一眼,带着两个差役转身走了。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周老驿卒才松了口气,腿一软坐在了竹椅上,额头上全是冷汗。“吓死我了……幸好沈公子你反应快。”

沈砚之关上房门,走到桌边坐下,摸出怀里的旧符,借着灯光再次端详。符纸还是温的,那道金线虽然暗了,但仔细看,还能看见微弱的光泽。“他们在找这符。”沈砚之肯定地说,“而且他们知道三十年前的事,甚至可能……知道赵承业的下落。”

周老驿卒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赵大哥……他还活着?”

“不好说。”沈砚之摇了摇头,“但他们这么急切地找带符的人,肯定有问题。或许,当年赵大哥并没有死,只是藏了起来,而这符,就是找到他的关键。”他顿了顿,又看向周老驿卒,“周老丈,你还记得当年落马坡的具体位置吗?还有,那半块青铜驿牌,后来落在哪儿了?”

周老驿卒想了想,说:“落马坡就在驿站往西二十里的地方,现在早就荒了,长满了野草。至于那半块驿牌……听说当年被一个路过的货郎捡走了,后来货郎去了长安,就再也没消息了。”

沈砚之点了点头,将旧符重新揣好。“看来,我得去落马坡看看。”他站起身,收拾起桌上的包袱,“说不定,能找到当年的线索。”

周老驿卒连忙拉住他:“沈公子,你可不能去!落马坡那地方邪乎得很,这些年没人敢去,而且知府衙门的人肯定在那儿设了岗哨,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我知道。”沈砚之笑了笑,眼神却很坚定,“但这符既然到了我手里,就说明我和当年的事有缘。赵承业他们为了护着驿道上的人,不惜拼命,我不能让他们的故事就这么被埋在土里。再说,我去长安,本就是为了查些旧事,说不定,这两件事还能扯上关系。”

周老驿卒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住,只好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钥匙,递给沈砚之:“这是驿站后院那间柴房的钥匙。柴房里有个地窖,是当年我们藏粮食的地方,你要是遇到危险,可以去那儿躲躲。还有,落马坡的坡下有个山洞,当年赵大哥他们常去那儿议事,你可以去那儿找找,说不定有线索。”

沈砚之接过钥匙,郑重地说了声“多谢”。他看了一眼窗外,月光已经沉了下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我现在就走,免得天亮了被官差发现。”

周老驿卒点了点头,送他到门口,又叮嘱道:“沈公子,你一定要小心!要是……要是能找到赵大哥的消息,别忘了回来告诉我一声。”

沈砚之应了一声,转身走进了院子里的晨雾中。晨雾很浓,能见度不足一丈,他沿着驿站的墙根,慢慢往后院走去。柴房的门在雾中若隐若现,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柴房里堆满了干草,弥漫着一股霉味,他按照周老驿卒说的,在柴堆后面找到了地窖的入口,掀开木板,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看见石阶。

他没有立刻下去,而是从包袱里拿出火折子,吹亮后照了照四周,确认没有异样后,才顺着石阶走了下去。地窖不大,只有几平米见方,角落里堆着几个空的粮缸,中间有一块石板,看起来像是可以移动的。沈砚之走过去,用力推了推石板,石板纹丝不动。他又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石板的边缘,发现有一道缝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他从怀里摸出旧符,放在石板上,想试试能不能有什么反应。就在符纸碰到石板的瞬间,石板忽然微微震动了一下,缝隙里透出一道微弱的光。沈砚之心中一喜,连忙将符纸往下按了按,只听“咔哒”一声,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拿着火折子往洞里照了照,只见一条狭窄的通道延伸向黑暗深处,通道的墙壁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小小的凹槽,像是用来放火把的。“这难道是……当年的密道?”沈砚之喃喃自语,心里越发肯定,这驿站里藏着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走进了密道。通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墙壁上长满了青苔,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他走得很慢,火折子的光在黑暗中摇曳,将通道里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显得有些诡异。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风声,紧接着,火折子的光被风吹得晃了晃,差点熄灭。沈砚之连忙用手护住火折子,加快了脚步。又走了几步,通道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不大的石室。

石室的中央,放着一张石桌,石桌上摆着一个青铜香炉,香炉里插着几根早已熄灭的香,旁边还有一个残破的陶罐。石桌的四周,散落着几块骨头,看起来像是人的骸骨,骸骨旁还放着几柄锈迹斑斑的刀,刀身已经腐朽,轻轻一碰就掉渣。

沈砚之走到石桌旁,用火折子照了照那些骸骨,发现其中一具骸骨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铜戒指,戒指上刻着一个“驿”字,和旧符上的烙印一模一样。“这一定是‘星火驿盟’的人。”他心里一酸,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枚戒指,戒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石桌底下。

他弯腰去捡,手指忽然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把火折子凑近,发现是一个木盒,盒子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上面还沾着些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里面放着半块青铜牌,牌面上刻着“星火驿盟”四个字,边缘有明显的断裂痕迹,正是周老驿卒说的那半块青铜驿牌!

沈砚之拿起青铜驿牌,牌身冰凉,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清。他又将怀里的旧符拿出来,放在青铜驿牌旁边,就在这时,旧符和青铜驿牌同时发出了金色的光芒,两道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案——那是一幅驿道的地图,地图上用红点标出了几个位置,其中一个红点,正好在落马坡的位置,旁边还写着两个小字:“藏锋”。

“藏锋……难道是藏着什么兵器,还是藏着什么秘密?”沈砚之盯着地图,心里充满了疑惑。就在这时,密道的入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有人说话的声音:“大人,刚才好像看见有人进了柴房,说不定就在这密道里!”

沈砚之脸色一变,连忙将青铜驿牌和旧符揣进怀里,吹灭了火折子,躲到了石桌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石室门口,几道火光从门口照了进来,落在石桌和骸骨上。

“大人,这儿有骸骨!还有半块铜牌!”一个差役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惊讶。

“搜!仔细搜!一定要把人找出来!”另一个声音响起,正是那个刀疤差役。

沈砚之屏住呼吸,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心里飞快地思考着对策。密道只有一个出口,被他们堵住了,想要硬闯出去,恐怕很难。他看了一眼石室的墙壁,发现墙壁上有几道裂缝,似乎是可以攀爬的。

就在差役们快要搜到石桌后面的时候,沈砚之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朝着石室的另一边扔了过去。银子落在地上,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吸引了差役们的注意力。

“那边有动静!”刀疤差役大喊一声,带着差役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沈砚之趁机站起身,飞快地爬上墙壁,抓住裂缝往上爬。墙壁很高,他爬得很吃力,手指被裂缝里的石子划破,渗出血来,但他不敢停下,生怕被差役们发现。

就在他快要爬到顶部的时候,刀疤差役忽然发现被骗了,回头一看,正好看见沈砚之的身影,顿时怒吼道:“他在那儿!快抓住他!”

几个差役立刻冲了过来,伸手想要抓沈砚之的脚。沈砚之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后扔向差役们,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往上一爬,终于爬到了顶部,掀开一块石板,钻了出去。

外面是一片荒草地,月光已经出来了,照亮了前方的驿道。沈砚之顾不上喘口气,拔腿就往落马坡的方向跑去。身后传来差役们的呼喊声和脚步声,但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直到把驿站远远地甩在身后,才放慢了脚步,靠在一棵大树上,大口地喘着气。

他摸了摸怀里的青铜驿牌和旧符,它们依然是温的,像是在给他力量。“赵承业,当年的事,我一定会查清楚。”他对着叶空轻声说道,眼神坚定。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朝着落马坡的方向,继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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