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的鞋尖停在第二级台阶边缘。
墨玉扳指仍在微微震动，仿佛有某种力量正试图从中挣脱。他一动未动，目光却被星河中央骤然放大的画面牢牢攫住。
那是一个孩子，跪在冰冷的石殿之中。他穿着不合身的朝服，双手紧攥衣角，满脸泪痕。一个高大男子站在他面前，手中托着一枚泛着紫光的丹丸。孩子摇头，向后退缩，身后却站着四名侍卫，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
男人说了什么，声音模糊不清，但孩子的哭声却穿透了代码的洪流。
丹丸被强行塞入口中，孩子剧烈挣扎，喉咙滚动，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就在那一瞬，他的眼睛变了——从清澈变得浑浊，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
楚昭认出了那个孩子。
是独孤绝。
画面一转，石殿外站着一名女子，披着素色披风，远远望着殿内发生的一切。她抬手欲冲进去，却被两名守卫拦下。她哭了，却没有喊出声。
下一幕，孩子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一本古卷。卷首三个字清晰可见——《伪善心经》。他翻开第一页，指尖触到文字的刹那，一道黑气顺着手指攀上手臂。
他咬牙忍耐，没有叫疼，只是将左手狠狠按在桌面上，指甲深深抠进木头。
楚昭看到这里，右手缓缓抬起，轻轻擦了下鼻尖。
他知道那种感觉。不是痛，也不是苦，而是一种被硬生生扭曲的滋味。就像一根笔直的树枝被人强行折弯成弓形，还告诉你这才是对的模样。
星河中的影像继续流转。
少年时期的独孤绝立于朝堂之上，面对百官陈词。他说仁义道德，讲忠孝廉耻，声音平稳，眼神沉静。台下掌声如雷。可当他转身走下台阶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陈年疤痕——那是他第一次试图割喉留下的痕迹。
后来，他成了首辅之子，人人称颂的君子典范。他在灾民面前施粮赈济，在战场上救下重伤士兵，在书院讲学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每一次善举之后，他都会回到密室，对着铜镜撕扯自己的脸，直到嘴角裂开、鲜血淋漓。
“我不是坏人……”他在镜前低声呢喃，“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可镜中之人，始终不曾笑过。
楚昭静静看着这些画面，一句话也没说。
就在这时，一团残魂从星河深处浮现。它没有完整的形体，只是一抹模糊的人影，轮廓依稀可辨，正是独孤绝的模样。它漂浮在影像旁，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楚昭。
“你也看到了。”它的声音沙哑，带着空洞的回响，“我父亲逼我吃下那颗药，让我学会‘做人’。他说这世界不容真实，只接受表演。所以我演，我一直演。”
它抬起手，指向楚昭：“可你呢？你凭什么能在底层装疯卖傻？你明明和我一样是穿越者，明明也懂这个世界的规则！你为什么不跪？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你能做自己，而我必须笑着吃下人血馒头！”
楚昭依旧沉默。
残魂咆哮起来：“你说你要做真实的自己……那你告诉我，真实值几个钱？在我这里，真实换不来活路！换不来权！换不来命！”
楚昭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稳稳压过了那股怒意。
“你错了。”
他往前半步，站定。
“你不是不能做自己。你是早就忘了自己是谁。你以为撕下面具就是真实，可你连自己的脸都不敢看。”
残魂猛地一颤。
“你从小就被训练去讨好所有人，去满足他们的期待。你做得太好，好到连你自己都信了那个假面才是真的。可每当夜深人静，你对着镜子的时候，你心里清楚——那个人不是你。”
他顿了顿，注视着那团扭曲的影子。
“你不是在反抗命运。你是在重复它。你成了你父亲的影子，也成了你自己最恨的那种人。”
残魂剧烈颤抖。
“闭嘴！”
“我没有恨他！我恨的是你们！是你们这种可以自由选择的人！你们有退路，有同伴，有愿意等你的人！而我只有这一条路，只能一直走下去！”
楚昭摇头。
“你有选择。只是你不敢选。”
“你怕一旦停下表演，就会被抛弃，被碾碎。所以你用别人的恶来喂养自己，把他们的仇恨、嫉妒、贪婪全都吞下去，变成你的力量。你觉得这样你就强大了。”
他望向星河中那段不断循环的画面——幼年的独孤绝被迫吞下丹丸，眼中最后一丝光彻底熄灭。
“可你忘了，真正的强大，是从敢承认软弱开始的。”
残魂发出一声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它开始扭曲、拉长，数据流在周围疯狂旋转。那些曾被它吸纳的恶念此刻反噬而来，一条条黑色锁链自虚空中伸出，缠绕上它的四肢。
“我不认！我不认输！我比你更懂这个世界！我比你更痛苦！凭什么你能站着说话，而我要跪着活着！”
楚昭静静地看着它。
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看透一切后的平静。
“因为你选择了成为恶的一部分。而我，一直在拒绝。”
他抬起右手，掌心朝向那团残魂。
墨玉扳指忽然亮起一道金光，与星河中的某段代码产生共鸣。那一瞬，整片混沌星河仿佛静止了一拍。
残魂的动作也随之停滞。
它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在崩解——并非被外力摧毁，而是由内而外地瓦解。那些年积攒的伪善修为，那些靠吞噬他人恶意得来的力量，此刻如沙塔般轰然倒塌。
“原来……”它的声音轻了下来，不再嘶吼，反而透出无尽疲惫，“我一直在吃毒长大。”
画面开始破碎。
最后一幕，是那个跪在石殿里的小孩，抬头望向门外的母亲。她站在风中，伸手想抱他，却终究没能跨过那道门槛。
残魂消失了。
星河中一段原本漆黑浑浊的代码流，突然变得清澈透明。它缓缓流动，与其他画面格格不入，却又安静地存在着。
楚昭仍站在原地。
脚尖离台阶仅差毫厘。
他收回右手，指尖轻轻拂过鼻尖，动作极轻，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清醒。
签到系统的震动渐渐平息。
他知道，刚才那段记忆并非偶然浮现。它是被某种机制触发的，或许是巨门的权限检测，又或是轮回本身在筛选闯入者的执念。
但他更明白一点——
有些人的堕落，从来不是因为天生邪恶。
而是因为他们从未被允许软弱。
风重新吹起。
萧沉月的气息仍在身边，但她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他们之间隔着一步距离，足够默契，也足够独立。
楚昭的目光扫过星河。
更多的画面在流转，有些属于他，有些不属于任何人。他看见自己站在万人之上发号施令，也看见自己倒在泥泞中无人问津。他看见萧沉月握剑走向他，也看见她背身离去，再未回头。
他没有回避这些可能。
因为他知道，每一个选择都会带来不同的结果。重要的是，此刻他站在哪里，又准备走向何方。
他抬起脚。
这一次，没有停顿。
鞋底落在第二级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星河微微震颤。
就在此时，一段新的代码突然跳出，在他正前方凝聚成字：
【检测到净化行为】
【异常个体cZ-001获得临时信任评级】
【是否接入下一阶段验证？】
楚昭盯着那行字。
没有选择。
也没有动。
他的右手小指忽然抽搐了一下。
墨玉扳指内部传来一声极细的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