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风风火火地冲出堂屋,手里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各种票证。
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焦急和兴奋的红晕,脚步都比平时快了许多。
木齐章看着她娘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回自己小屋收拾去了。
她知道,她娘这回是真上心了。
王翠花刚走到大院门口,就被几个正在水龙头下洗菜摘菜的邻居大妈瞧见了。
“翠花!这急急忙忙的,干啥去呀?”
平时跟王翠花关系还不错的李婶扬声问道。
王翠花停下脚步,喘了口气,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声音都比平时响亮了几分:
“嗨,还不是我们家二丫对象家定好了,初六下午过来商量事儿。
我寻思着赶紧去换点肉票,到时候好歹得有个硬菜撑撑场面不是。”
这话一出,几个邻居顿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哎哟,真的啊?二丫对象家要来了?这可是大事。”
李婶立刻笑着道喜,“恭喜啊翠花,二丫有出息,找了个好人家。”
王翠花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
“哎呀,还没定呢,就是先来坐坐,商量商量……”
旁边一位姓王的邻居撇了撇嘴,语气酸溜溜的:
“哟,这么快就上门了?啥条件啊?比我们家强不?我们家那小子还没影儿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搓着盆里的白菜帮子。
王翠花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但也没计较,只是语气带着点自豪:
“就是个当兵的,人挺实在。”
她没多说,但“当兵的”这三个字,在这个年代自带光环。
这时,院里一向说话带刺、最爱攀比炫耀的张婶居然没唱反调,反而凑近两步,好奇地问:
“翠花,二丫对象……是不是前阵子来过咱院那个?穿着军装,个子挺高,模样周正的那个小伙子?”
王翠花愣了一下,没想到张婶记得这么清楚,心里更得意了,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对,就是他,叫陈星!”
张婶“啧”了一声,脸上露出难得的羡慕神色:
“可以啊翠花,找了个当兵的女婿,这可是正经人家,吃国家粮的。
以后二丫有福享了。
不像我们家那个,就是个车间工人……”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带着点自叹弗如的味道。
王翠花被这么一捧,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了,皱纹都舒展开了。
她这辈子在院里都是低声下气、忍气吞声的份儿,何时受过这种羡慕的眼光?
“哎呀,啥福不福的,孩子们自己处得好就行!”
她嘴上谦虚着,但语气里的高兴和自豪却藏不住,
“那什么……李婶、张婶,你们先忙着,我得赶紧去副食店看看,去晚了怕好肉没了。”
说完,她、脚下生风,急匆匆地朝院外走去,背影都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轻快劲儿。
等她走远了,王婶才酸溜溜地嘀咕一句:
“得意啥呀……不就是个当兵的嘛……”
张婶却罕见地没附和,反而白了王婶一眼:
“你懂啥?当兵的多光荣,你家小子想找还找不着呢。”
说完,端起菜盆,扭身回屋了。
李婶笑着摇摇头,也继续洗菜。
小院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和王翠花难得一见的“高调”,泛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
王翠花第一次因为女儿,感受到了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和来自邻居带着羡慕的尊重。
这小小的变化,给这个压抑的院落,也注入了一丝不一样的活气。
张婶端着菜盆,心事重重地推开自家屋门。
刚才在院里听到木齐章对象家要上门的消息,又看到王翠花那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酸涩和后悔。
屋里,她儿子张建设正坐在桌边,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一本机械原理的书。
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蜷缩着,裤管空荡荡地垂着,是当年为了回城,他咬牙自己砸断的。
虽然接上了,却落下了终身的残疾,走路一瘸一拐。
张婶把菜盆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浓浓的懊恼和不甘:
“哎……建设啊,你说……当初要是木齐章那丫头答应了咱家……现在是不是……是不是我大孙子都能满地跑了?”
她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看看现在,人家找了个当兵的,风风光光要上门了……王翠花那嘚瑟样……”
张建设头也没抬,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但翻书的动作却顿了一下。
他眉头微微皱起,声音低沉而严肃打断:
“妈,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母亲,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经历过巨大痛苦后的清醒和淡然:
“我一直把木齐章当自己妹妹看。
人家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前途无量。
我一个瘸了腿的工人,凭什么配得上人家?
这话以后别说了,让人笑话。”
他语气很平静,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张婶不切实际的幻想。
张婶被儿子这番话噎得一愣,随即眼圈猛地红了,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
她猛地抬手捂住脸,声音带着哭腔和深深的悔恨:
“呜……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啊,建设。
早知道……早知道会有恢复高考这一天……
我打死也不会出那馊主意让你……让你把腿弄断回城啊。
是我糊涂,是我害了你一辈子啊,呜呜呜……”
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绝望。
为了让儿子逃离农村,她狠心让儿子自残,本以为回了城就有了出路,谁曾想命运弄人……
张建设看着母亲痛哭流涕的样子,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心里像被钝刀子割过一样,泛起一阵苦涩,他何尝不后悔?何尝不恨?但那又能怎样?
他深吸一口气:“妈,没有‘早知道’。
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
在乡下……我也确实是待不下去了,那条路,当时不走,可能更糟。”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那条瘸腿让他动作有些迟缓。
他看着母亲,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好在,我现在是正式工人,有技术,有饭碗。
以后……总能娶个媳妇,把日子好好过起来。
您别哭了,我从来没怪过您。”
张婶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儿子坚毅却带着残疾的身影,心里更是刀割一样疼。
张建设抽出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递给母亲,语气转而变得郑重:
“妈,还有件事。木齐章……她对象家要来这事,您听着就听着,千万别去酸,也别去得罪她。”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母亲:
“木齐章那丫头,不简单。
她跟院里其他姑娘不一样,有脑子,有主意,心气也高。
她找的对象,肯定也不是一般人。
咱们家现在这样,更没必要去招惹她,结个善缘,以后说不定还能互相帮衬一下。”
张婶怔怔地听着儿子的话,止住了哭声。
她第一次从儿子口中听到对木齐章如此高的评价。
她看着儿子沉稳的眼神,忽然意识到,儿子虽然瘸了腿,但心思却比以前更加通透和成熟了。
她用力擦了擦眼泪,重重地点点头:
“哎……妈知道了……妈听你的……不说了,再也不提了……”
屋里陷入了沉默,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悔恨和苦涩依旧弥漫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