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之后几天，木齐章牵着五岁的小妹街上走，街上的人不知怎么的都多了股精气神。
小姑娘的布鞋底在水泥地上摩擦出沙沙声。
姐，糖......
小妹扯着她的衣角，眼睛粘在玻璃柜台里的水果糖上。
柜台后坐着个陌生女人，正低头织毛衣。
竹针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她抬眼皮瞥了眼：买什么？
同志，称半斤水果糖。
木齐章从兜里掏出粮票和零钱。
小妹踮起脚尖，鼻子抵在玻璃柜台上，呵出小片白雾。
口水顺着嘴角流到领口，在蓝布衫上洇开深色痕迹。
织毛衣的女人嗤笑一声，竹针在毛线里穿梭得更快了：穷酸相。
木齐章手指顿在柜台上：您说什么？
女人头也不抬：我说有些乡下人，买不起就别带孩子来现眼。
小妹吓得缩回手，袖口在玻璃上留下道灰痕。
虽然有补丁，但是并不脏。
女人皱起眉，抓起抹布用力擦柜台，布料摩擦玻璃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劳动人民带孩子来供销社，
木齐章声音平缓，有什么问题？
竹针咔哒一声掉在柜台上，女人抬起脸，嘴角向下撇：我说错了吗？瞧这埋汰样，口水滴答的......
埋汰？木齐章把小妹拉到身前，指着她袖口的补丁，
这补丁是她娘熬夜缝的。这布衫是她姐穿剩改的。劳动人民的衣服洗得发白，但比某些人的心干净。
女人猛地站起来，毛衣团滚到地上：你骂谁心脏？
谁看不起劳动人民我就说谁。
木齐章提高声音，供销社是给老百姓开的，不是给资产阶级小姐开的！
周围挑东西的人都望过来。
称盐的老头放下秤盘，买火柴的妇人捏紧了手里的票证。
女人脸涨得通红：你、你胡说！
我胡说？
木齐章环视四周，大家评评理。工人阶级能不能带孩子来供销社？劳动人民的孩子能不能吃糖？
称盐的老头咳嗽一声：能，咋不能。
买火柴的妇人小声附和：就是，孩子馋糖咋了......
女人手指发抖地指着木齐章：你哪个单位的？我要找你们领导。
木齐章挺直腰板，要不要我把王书记请来，问问供销社是不是不准劳动人民买东西？
女人噎住似的，弯腰捡起毛线团。竹针在她手里咔哒咔哒响，节奏比刚才乱了许多。
别，我称糖。她闷声说，手指有些抖地打开糖罐。水果糖倒在秤盘上发出哗啦声响。
小妹悄悄扯木齐章的衣角，眼睛还盯着那些亮晶晶的糖块。
木齐章付了钱和票，糖果包在牛皮纸里递过来。
她拆开纸包，挑出颗橘黄色的糖塞进小妹嘴里。
甜味在空气中散开。
女人低头织毛衣，竹针声又急又密。
为人民服务。木齐章牵起小妹的手，糖块在小姑娘腮帮子顶出个小鼓包。
走出供销社时，听见身后竹针又咔哒一声掉在柜台上。
小妹吮着糖块，含混不清地说：姐，甜。
木齐章摸摸她的头，布鞋踩过门口泼的洗碗水，溅起些微浑浊的水花。
木齐章牵着她往供销社后院走，布鞋底蹭过水泥地沙沙响。
刘小芳正在后院清点货箱，本子夹在胳膊底下，手里拿着半截粉笔在木箱上画记号。
看见她们进来，她眼睛弯起来：二丫！怎么有空过来？
小芳姐！小妹松开木齐章的手扑过去，糖块在嘴里咔嗒响。
刘小芳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灰：吃糖呢？她蹲下身捏捏小妹的脸，甜不甜？
木齐章靠在货箱上：刚在前头碰上点事。
刘小芳脸色变了变，拉着她们往休息室走，长条木椅上堆着些包装纸，她伸手扫开块地方让她们坐下。
是不是梳辫子那个？刘小芳声音压低，新来的临时工？
小妹抢着说：那个姨凶！说我们埋汰！
刘小芳拳头砸在木箱上，震起一层灰：又是她！主任的表妹，仗着关系横着走！
木齐章把小妹揽到身边：没事，我怼回去了。
怪我！刘小芳抓了抓头发，今天我去盘库，我要在柜台就好了...
后院门吱呀一声推开，搬运工拖着板车进来，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咕噜声。
她说什么了？刘小芳问。
小妹学舌：说我们乡下人买不起糖。
刘小芳气得踢了下货箱：狗眼看人低，你们等着，我找主任说理去。
木齐章拉住她：别去了，我已经处理好了。
刘小芳喘着气坐下，从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塞给小妹：姐这儿有糖，随便吃。
小妹眼睛亮晶晶地剥糖纸，糖纸皱褶展开发出细碎声响。
刘小芳转向木齐章：高考怎么样？有把握吗？
木齐章嘴角弯了弯：等通知吧。
你肯定行！刘小芳拍她肩膀，要是我当年多读点书...
后院门又推开，主任探进头来：小芳！前面忙不过来！
刘小芳应了一声，转头对木齐章说：你和李明什么时候办酒？
刘小芳脸一红，手指卷着工作服下摆：开春吧。他说等新房刷完墙。
需要帮忙就说。
木齐章也提高声音，我家大哥会泥瓦活。
前面柜台传来喊声：小芳，结账。
刘小芳抓起记录本：就来。
她对木齐章说：你看这些人，离了我就不行。
小妹拉拉刘小芳的衣角：小芳姐，新娘是什么？
就是穿红衣服吃糖的人。
刘小芳揉揉她的头发。
下班铃响起，刘小芳脱下工作服塞进柜子：走，我送你们回去。
供销社大门外，李明推着自行车等在那儿。车把上挂着个网兜，里面装着饭盒。
你怎么来了？刘小芳声音轻快起来。
接你下班。李明递过网兜，食堂今天有红烧肉。
刘小芳接过饭盒，温度透过铁皮传到手心。她转头对木齐章说：看，有人就是心眼实。
李明憨厚地笑笑，自行车铃铛在他指间清脆地响了一声。
小妹仰头看自行车轮子转动，钢圈反射着夕阳的光。
李明弯腰把她抱上横梁，车座弹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坐稳喽。李明推着车，轮胎碾过路面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刘小芳和木齐章并肩走着，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要是考上大学，刘小芳说，记得给我写信。
木齐章点头，布鞋踩过一片落叶，发出脆响。
快到巷口时，刘小芳停下脚步：供销社的事，我明天还是得说说。
木齐章摆摆手：真不用。
不行！刘小芳较真，不能让她觉得咱们好欺负。
李明插话：怎么了？
没事。刘小芳推他一把，你快带小妹回去，我和二丫再说会儿话。
李明推着自行车走远，铃铛声渐渐消失在小巷尽头。
刘小芳拉着木齐章坐在路边的石墩上：说真的，你要去上大学了，陈星那边.......
等通知下来再说。木齐章声音平静。
也是。刘小芳踢着脚下的石子，你们都是有主意的。
供销社的下班人群从她们身边经过，脚步声和说笑声混成一片。
有个同事朝刘小芳喊：还不回家？李明该等急啦！
刘小芳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走，送你到巷口。
两人走到木齐章家院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切菜的咚咚声，刘小芳朝里面望了一眼：替我向婶子问好。
木齐章推开院门，木母正蹲在地上择菜，青菜叶堆在盆里，泛着水光。
小芳走了？木母头也不抬地问。
木齐章拿起地上的菜刀，继续切萝卜。